第6章

解雪时蒙友人赠了一枝棘花,便信手斜插在了鞘中。

他素来沉冷,眉目之间积威犹甚,鲜有人敢同他对视,如今身披氅衣,乌发散落,银鞘荆花,温文之气顿增,依稀还是当年文采蕴藉的状元郎。

从大理寺出来,一路上颇多书堂,不少落第举子盘缠耗尽,便在书塾里谋个教书先生的营生,留待今年春闱。

其中有个同他相熟的举子,姓黄,字春歇,为人恃才傲物,秉性急躁,屡遭诎黜,这阵子便盘桓在惠贞书院里,为童子开蒙。

解雪时路过的时候,便隔墙听闻童子诵书声,初时从容不迫,琅琅可爱,后渐捉襟见肘,讷讷不成言。

他瞑目一听,将将背到《告子》篇。

“入则无法家……法家……佛士,出则,则……”

黄春歇疾声道:“佛士?什么佛士,我是这么教你的么?”

童子战战兢兢,道:“先生,先生是这么教的!”

黄春歇大怒:“小儿无知!我何曾这么教你,你衔了条瞌睡虫来上我的课,十字里错漏了七八,还敢污我名声?手伸出来!”

那小儿当即呀呀叫着,讨饶起来。

但闻戒尺声噼里作响,小儿大哭不绝。

解雪时在门外听了片刻,正待举步离开,却听得院门洞开,那童子飞奔出来,拿两只赤红手掌揩拭眼泪,连鞋都跑脱了一只。

显然是夫子猛于虎也。

黄春歇紧随其后,趿拉着布履,一手提戒尺,一手拎着只虎头鞋,恶声恶气道:“你跑什么?”

“夫子打我!”

“你不好好读书,难道打不得?”黄春歇道,“五儿五儿,你是个作状元的料子,莫跟夫子一般惫懒。”

解雪时看得微微颔首。

他素来是个严师,又得了先帝手谕,训诫皇子,莫敢不从。 赵株性情乖巧,虽废弱懒惰,但鲜有挨戒尺的时候。赵株有一胞兄,乳名赵椟,乃是先帝颇为看重的皇长子,聪明颖悟,奈何心思刻毒,无人君之相,自幼被他严加管束。

赵椟挨了罚后,也不吭声,只是默默仰头看他,眼珠漆黑,颇类鹰隼。

他这个学生,心性如顽铁,他越是施以斧凿,便越显得棱角可憎。

但不知为什么,他看着这一幕,竟然想起了那双阴郁而锐利的眼睛。

那小儿坐在门槛上,蹬着腿,抽噎不止。

黄春歇面硬心软,倚着门看了一会儿,觉得着实不成体统,便朝童子招招手,道:“五儿过来。”

他解开外衫,腰带间赫然掖着几只泥人,施以朱彩,双腮红润,头扎小髻,煞是可爱,那小儿一看之下,立时止住啼哭。

“夫子给我的?”

“嘘,”黄春歇道,“你悄悄拿着。”

那小儿抱着泥人,破涕为笑,黄春歇顺势踏出门槛,朝解雪时一拱手。

解雪时凝视泥人,出神片刻。赵株心性稚弱,最爱这些孩子气的玩意儿。

“这泥人模样精巧,黄兄哪里得来的?”解雪时道。

“近来天桥下颇多货郎,随处叫卖些精巧货色。”黄春歇笑道,“不过是小孩儿玩意,不值几文钱,图个乐子罢了。”

那小孩儿自顾自玩了一会儿,把泥人贴到耳边摇了摇,只听叮叮作响,立时喜上眉梢,竟是砰地把泥人掷在了地上,泥块崩裂,声如堕瓦。

“果然是鬼母子!”小孩儿喜道,蹲在地上,拿手指去拨那残片,只见一个拇指大小的桐木小人,裹在半幅白绢里。

黄春歇被他骇了一跳,赶紧捉住他手指。

“什么东西,仔细你的手!”

“是鬼母子!”小孩儿犹自捏着小人不肯放,“鬼母子能换一斗糖豆吃!”

解雪时霍然抬眼。

只见那白绢上血字淋漓,桐木小人遍涂血漆,七窍各插一枚银针,赫然是本朝最为禁忌的厌胜之术。

解雪时道:“是谁教你的?鬼母子能换糖豆?”

“货郎。”小孩儿道,“货郎的担子里都是糖豆,红的绿的,还有炒米糖!”

“他还教你什么?”

“他……他教我们学唱!”童子展开血书,道。

正这时,私塾外奔过一群小儿,扯着鹞子线,嬉笑竞逐,吵吵嚷嚷,口诵童谣,和童子磕磕绊绊的诵读声和成一股。

“雏翅未长成,飞飞飞不得……恩师沽我肉,扼死黄金窠!”

解雪时终于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