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八章 大雪中的辩论(中)(第3/3页)
沈榷斜睨着熊三拔,冷笑道:“祭祖、祭孔一律不禁,这是汝等见朝廷禁教事急,行的缓兵之计吧。”
张原终于说话了:“沈侍郎为何以此恶意来揣度他人,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也’,王丰肃有过岂不容他改之?”
沈榷也正等着张原开口呢,听张原引用《论语》为王丰肃辩护,当即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王丰肃夷狄之人,来我大明传教就是包藏祸心,普天之下,薄海内外,惟皇上为覆载照临之主,是以国号曰大明,而彼夷狄亦称大西,岂天下有两大乎?三代之隆,临诸侯曰天王,君天下曰天子,本朝稽古定制,每诏诰下,皆曰奉天,而彼夷狄称天主,若将驾轶其上,此以下犯上,罪坐不赦。”
张原微微摇头,沈榷是无知盲目自大迂腐的大明官绅的代表,持这种观点的应该是占大多数,他们不相信利玛窦的《万国舆地全图》,大明版图怎么才占那么一小块呢,而且还不是正中央,真是岂有此理,这些人所知道的外国就是朝鲜、日本、安南、暹罗,最远的就是满刺加了,三宝太监到过的地方他们都忘了,利玛窦说的什么海西万里有三十余国,绝对是欺人之谈,利玛窦是以为汪洋杳渺,大明人目所不能见、足所不能至,乃敢信口胡说——
张原有些无奈,沈榷这些人对任何新事物都是采取排斥态度的,你没法让他们相信西班牙人已经横渡大西洋到美州开采银矿,因为你不可能揪着他们去美州走一趟,所以你没办法证明你是对的,龙华民、熊三拔从数万里外远来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信,他们只认为大明最大、大明最好、大明是天下的中心——
张原心道:“必须以沈榷能理解的、四书五经上面有的知识来反驳他,否则任你说得天花乱坠都没用,他就三个‘我不信’你就没辙。”
从彝伦堂窗隙望出去,雪越下越大了,一早扫净的地面又积起一层薄薄的雪,张原长吁了口气,问沈榷:“沈侍郎开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闭口夷狄之人包藏祸心,敢问沈侍郎,夷狄之说首见于哪部典籍?”
沈榷迟疑了一下,答道:“论语八佾‘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错!”
张原声音不大,但断然清晰:“诸夏夷狄之辩始见于《春秋》,然而《春秋》所言之华夏夷狄之辩,沈侍郎知之乎?”
张原是治《春秋》经的,会试时首艺被人割截,凭的正是《春秋》题的精彩发挥依旧脱颖而出,所以无人敢怀疑张原在《春秋》上的深厚造诣,其实《春秋》和《论语》都是出自孔子之手,夷狄之说本不分先后,但《春秋》是史书,起自鲁隐公元年,世人印象当然是《春秋》比《论语》久远,张原就以此来给沈榷一个下马威,先把沈榷的气势打压下去——
沈榷果然涨红了脸,忿忿地不再回答张原的问话。
张原微笑道:“沈侍郎中了进士后就把四书五经丢在一边了吗,真把圣贤经义当作仕途敲门砖了,让我来告诉你,《春秋》所言之华夏,只在如今的河南、山东诸地,嵩高河洛之外皆是夷狄,陕西古属秦,《公羊传》曰‘其谓之秦何?夷狄之也’,在下来自绍兴,绍兴古属百越,夷狄也,沈侍郎是浙江乌程人,也是夷狄——”
“一派胡言。”
沈榷愤怒地大叫起来:“春秋之世岂可生搬硬套到大明之朝,我祖我父,世代读圣贤书,和夷狄哪有半点干系。”
张原就等着沈榷这句话,朗声道:“沈侍郎说得是,人面兽心、为非作歹,虽中华之人,岂非夷狄;行善好义,修身事天,虽边远绝国,亦是我华夏之友,《春秋繁露》讥郑伐许,曰狄之,郑国伐丧无义、叛盟无信,夷狄之行也,故狄之——故华夏、夷狄不在地域之分,而在于文明教化,是礼仪之邦,还是野蛮部落,如建州奴尔哈赤辈,真夷狄也,而利玛窦诸人,学问渊博,慕我中华教化,岂能以夷狄贬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