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岁月已老,心不老(第2/4页)
“大父如果觉得这里废弃可惜了,也可以逢年过节打开来用一用。”
听到这个清亮的声音,杜士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便笑了笑说:“你知道兴庆宫全盛的时候,有多少宦官和宫人?”
见那少年顿时冥思苦想了起来,他便温和地笑道:“这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从你记事起,这里就已经荒废,所以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长安城内三大宫,总计有宫人近万,内侍超过五千人。单单这兴庆宫中的宫人,就都是从采选宫人之中精挑细选出最美丽动人的,因为规模小于大明宫,所以大约有两千余人,宦官数目亦是差不多相当。空关兴庆宫,也就意味着有三四千多人不用在此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你懂了吗?”
那少年登时醒悟了过来,立时躬身答道:“多谢大父教导,孙儿明白了。”
“废弃兴庆宫,是前朝幽帝(李璬)的决定,因为兴庆宫留下了李隆基太多的影子,别的皇帝住在里头心中不安。但放出宫人,是我的建议。自从贞观之后,很少再有放宫人,无数花样女子只有老死宫中一个选择。相形之下,宦官离开宫中就没地方可去,因为那时候宗室都差不多快死绝了,他们乃是身残之人,总不能去大臣家中执役,所以就都留下了,眼下的兴庆宫中更多都是这样的宦官。从多年前开始,我就禁天下各道官员进阉童,也就是所谓的私白,违者革职,再遏止自宫求进,就不至于有那样多的人宁可自残身体也要往深宫里头钻了。”
杜士仪说到这里,心中感慨宦官这种角色不可能完全被取代,但严格限制数量却是很有必要的。而他把读书这种士大夫的专利通过扫盲似的一月四次义学制度,让更多的城镇百姓能够识字,也正是出于提高工商业的考虑。毕竟,两税制并不是万能的,他更不可能让历史倒退去推行什么均田,所以,让更多失去田地的平民以及隐户佃农有更多的选择,才是重中之重。有了选择,还有几个人愿意当宦官?
“至于宫人,少选两次,设宫学让她们学一些谋生之计,二十岁到二十五岁放出,寂寞老死深宫的冤魂又能够少很多。”
而且,重开兴庆宫作为游幸之地很容易,但相比定期修缮,那就需要无数的人手,无数的资金。身为天子,富有四海,于是打江山的开国君主也许还知道节制,接下来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太平天子,落地便享荣华富贵,又哪里知道什么叫节制?于是,每朝每代都会呈现出一代不如一代的格局,无一例外。这一点,他会去改变,但究竟能否成功,他也许是看不到了。
“小穆,到了西域之后,记得多看多听多做少说。你从小就学了很多东西,也曾经在军中呆过,但真正为人处事的道理,不是靠学,而是靠做。于阗王等素来心向李唐,如今虽则臣服,但难免心怀不满,如何恩威并济,就看你的了。”杜士仪招手示意长孙靠近一些,随即一把将人揽在怀里,笑着拍了拍那业已变得坚实宽厚的肩膀,“你走的时候,我不去送了。”
杜穆知道祖父严厉的时候固然让人极其畏惧,但慈和的时候却如同春风春雨一般滋润人的身心,故而他没有说什么空话,只是贴着祖父的耳边,低声说道:“大父,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那是,我还不老,当然会等你慑服了西域各部,得胜归来!”
当旭日东升的时刻,杜穆一行人从长安金光门出发西行而去,他们要经过凉州、甘州、沙州,直达安西四镇。
尽管那是自己亲手教导的长孙,杜士仪却言出必行,只是站在大明宫丹凤门那高高的宫墙上,根本看不到那一行吸取的身影。他看着那长安城中整整齐齐的里坊,熙熙攘攘的人流,心中百感交集。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走到现在这一步,脚下累累枯骨,手中鲜血淋漓,可他从没有后悔过。
那时候,李璬无后,更准确地说,后人全都被他的优柔寡断给坑死了,宗室被屠杀得只余下远支,天下人但知宋王杜太师而不知天子。即便如此,改朝换代的时候,仍有一个个史官愤而写下了无数批驳指斥之语,翻开看时,一个个篡字无比刺眼。
他不怕什么万世骂名。丢了江山就是王莽,而若是江山稳固,后世只会称颂一代令主之名!
“还在想着小穆?吉人天相,他此去一定会马到功成的。”
“希望如你吉言。”
杜士仪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去,握紧了那只主动送上来的手。那只手不再如同从前那样细嫩光滑,柔若无骨,可却坚实有力,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为他提供了多少倚靠。他已经老了,她也已经老了,这么多年来相携相依走了过来,此中酸甜苦辣,外人固然写过无数影射的诗赋,可又哪里能道尽其中万一?相濡以沫几十年,既然已经老了,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要享享清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