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关山月 第五章 紫袍 (十 下)
从哥舒翰的大帐里告辞出来,太阳已经西坠。被傍晚的寒风斜斜一吹,有股冰冷粘湿的感觉,立刻从后脊梁一直窜上了头顶门。全湿透了!隔着厚厚的武将冬季常服,外人看不出端倪来。可高适自己心里却清清楚楚,自己穿在里边的中衣,如果找个僻静之处拧干的话,汗水肯定能拧满一个小号洗脸盆。
面对哥舒翰这样一个已手握生杀大权的封疆大吏,他无法不畏惧。然而内心深处却又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令他努力地在对方面前挺直脊梁。
这种没来由的使命感可谓荒谬至极。大唐朝廷什么好处都没给过他,而哥舒翰却对他有知遇之恩。如果不是后者的着力提拔,高适知道自己这辈子在仕途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光亮。一个五十多岁还在底层小吏位置上徘徊,既不能容于上司,又未能讨好同僚的落魄文人,除了几篇诗作还勉强能拿得出手之外,还会有什么能被朝廷诸公发掘的呢?只有哥舒翰,以飞扬跋扈而闻名的哥舒翰,不嫌他年纪大,脾性高傲,将他揽入了幕下。无论是出于装点门面的目的也好,还是想借助他手中的那支秃笔为自家扬名也罢,毕竟给了他一个向上走的希望,还有一个施展才华的空间。
凭借这些,高适本来该不折不扣为哥舒翰谋划才对。士为知己者死,这是古来文人的处世信条。哥舒翰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当然要以性命相报。但是,在阳关城内得知王洵可能会遇到危险的一刹那,高适却毅然将这些感激和信条抛在了脑后。
他要尽自己最大所能帮助这个年轻人,哪怕因此得罪了哥舒翰,再度丢官罢职也在所不惜。在做出这个决定之时,高适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执拗。王洵跟他不过是几顿饭的交情,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然而,他却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如果自己真的袖手旁观的话,恐怕下半辈子在每个漫漫长夜里都永远难以安枕。
提前将王洵接进阳关城中,不给古力图抢先下手的机会;借酒宴之机,指点对方前途埋藏着危险。联络有求于自己的楼兰部落,命其保证辎重队的安全……。能做的事情,凭着良心的指引,高适已经都做了。当收到楼兰部送来的答复之后,他立刻开始着手谋划如何应对哥舒翰的愤怒。在坚守底限的前提下,最大可能保护自己。这是几年县尉生涯,积累下来的一条宝贵经验。事实上,这条人生经验和其他一些做小吏时学会但并不熟练的与上司相处的窍门儿,再度帮助了他。面对哥舒翰狂风暴雨般的愤怒,高适始终强令自己保持了镇定。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即便再往上爬,难道还指望着像姜子牙那样八十拜相不成?失败,最差的结果不过是继续穷困潦倒下去,回到长安靠卖名气和诗文为生。而一旦经深思熟虑准备的应对之策能够成功的话,高适相信,自己从今往后,在河西军节度使帐下的待遇,绝对将是另外一番光景。
当一个人已经输无可输的时候,往往是赢的开始。因为此刻他的心态最佳,无人能够击败。今天,高适赢了。他先用自己不卑不亢的态度,成功遏制住了哥舒翰的怒火。然后又利用对方闯了祸却不愿意令事态失控的贪心,成功地将矛盾转向了吐蕃。在有了共同的外部目标时,人们就会暂时放弃互相倾轧。这同样也是三年小吏生涯,给他留下的人生财富之一。很显然,哥舒翰、杨国忠和封常清这种位高权重的人臣之间,此规则也同样适用。转移矛盾的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甚至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扯出了什么“山东将门”这类子虚乌有的谎言。当目标达成时,那种从心底涌起来的自豪感,却绝对令人飘飘欲仙,脚步越来越轻松。
一边大步前行,用心中的自豪来抵抗外边的寒风。高适一边继续暗中盘算自己下一步的举动。有了哥舒翰在上边撑腰,阳关城的守军便有可能过一个肥年。而在粮草辎重无缺的情况下,明年春天起,凭借重新开启的楼兰古道,通关税金也可能完成从完全干涸到涓涓细流的转变。如果哥舒翰的信任能持续不减,让自己在阳关城都督的位置上再干上三年的话,也许,阳关营将有机会成为节度使帐下数一数二的强军,至少在武器装备和作战经验两个方面,不会再逊色于其他同僚太多。(注1)
此乃高适认为自己能给予哥舒翰最好回报。比帮着他拍杨国忠的马屁要有价值得多。即便能跟杨国忠结为一党又能怎么样?对哥舒翰而言,不过是头顶的官衔再加一级而已。他已经是开府仪同三司,节度使,辅国大将军。无论实职和散职,都接近于人臣之顶。再多,增加的也只是虚名罢了。而手中有一支到数支百战百胜的强军,却可以令其荣宠长盛不衰。甚至在告老还乡,或者功成身退之后,还能有一批曾经的部将,协力维持其家族和后人的富贵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