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 涯(第4/6页)
他想到的事情只是多年前的、如烟般的往事。
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身体虽不能回到多年前,但思绪可以。当思绪回到多年前的时候,甚至会比人自身回转还要让人感喟。
朱高煦虽对他吼、对他怒、对他不满,但他并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深切的伤悲。因为多年前,太祖也是这么对他,他那时也是心中不满和愤然,他吼过、抗争过,直至发生了靖难之役。
他太了解朱高煦的委屈。他望着儿子,有如望着他的当年。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太祖当时的心境……
可为何人在很多时候,总是明白得如此之晚?就算父子之间也是这样呢?
他是帝王。他虽冷酷无情,看似穷兵黩武,但他知道他不能只听从于那些迂腐之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百足之虫还未死,随时都会咬他一口。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江山永固,他必须如此。
可他得到了什么?
到如今,就算他心爱的儿子都已不信任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但清楚自己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因为他的儿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风光,无论汉王还是太子,在靖难前,都曾经做过阶下囚,为了他这个父亲,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屈辱,他是欠着两个儿子的。想到朱高煦说的“那时……是信你的”话时,他心中绞痛,眼前迷离。
朱高煦眼帘微动,缓缓地睁开了眼。他才待移开目光,不想去看父亲,陡然间心头一震,他看到了朱棣含泪的双眼。
父亲流泪了?他多长时间没有见过父亲落泪了?朱棣很少流泪,他素来只流血。朱棣在浦子口的时候,曾经为了朱高煦落泪。如今再次落泪,还是为了朱高煦。
朱高煦心中突然有了分茫然,半晌才道:“父皇……”
朱棣微震,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缓缓地坐在朱高煦的床榻前,沉声道:“煦儿,御医说,你中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毒,可你不用怕,为父一定能治好你。”见朱高煦望向了断腕处,朱棣沉默起来。
朱高煦望着父亲脸上的黯然,突然笑了。他笑得很轻、很淡,“父皇,你不用担心的。”见朱棣目光中带着伤悲,朱高煦反倒伸出手去,握住了朱棣的手,“我方才做梦时,梦到了娘亲。”
朱棣心中微酸,半晌才道:“你……不要乱想。”心中却想,皇后临去前,曾让朕照顾好炽儿和煦儿。皇后跟着朕,未享过什么福,有的只是磨难。她临终说的话,朕好像也没有放在心上。
朱高煦望着父亲,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浦子口,父亲对着他,也是这种表情,原来在父亲心中,看他的感觉一直没有变。
那一刹那,他忘记了太多的事情,也想起了许多事情,因此只是轻声道:“爹,孩儿没有乱想。这世上,对孩儿好的,一个是爹,一个就是娘。”
朱棣沉默下来,只是握着儿子的手,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冰冷。
“娘应该很寂寞。”朱高煦轻轻叹口气,目光越过朱棣,望着帐中昏黄的灯火。
那昏黄的灯火中仿佛有着说不出的梦幻和想念。朱高煦望着那灯火,忧伤道:“孩儿很久没有陪娘亲了。当初孩儿给爹挡了几箭,虽感觉要去了,心中却高兴。再回到当年,孩儿还是要挡的。”
朱棣心头颤抖,只是紧紧地握住儿子的手。他看得出,朱高煦说得赤诚一片。原来这些年,儿子虽愤懑、不满,但对他这个父亲的感情,亦是不变的。他当年不也是如此?他就算对太祖不满,可还是遵太祖之命,只想终生戍守北疆。若不是朱允炆非要逼死他,他也不会发动靖难。
朱高煦还是望着灯火,沉湎在往事中,低声道:“孩儿的性命本来就是爹娘给的,多年前还给了爹,如今去陪娘亲……心中其实也是喜欢的。”
朱高煦脸色蓦地变得潮红,似乎又要吐血。朱棣心痛如刀割,突然握紧了儿子的手,急道:“煦儿,你一定要挺住。因为……为父……”他顿了下,心中有些迟疑。
朱棣很少有这么迟疑的时候,因为他见到朱高煦失去求生的意志,蓦地好像回到了浦子口时,那一刻,他只想挽回儿子求生的信心。
他想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定突如其来,却是事关重大,甚至对大明会产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天有雪,无月。可是,现在有明月的光芒尽数地落在秋长风的身上。月光绝非是天上明月的清辉,而是来自咫尺天涯琴。
秋长风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月色——可比拟刺眼阳光的月色。月光一起,他立刻闭眼,随即感觉到杀机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