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声紫苑 09 大波迭起云涌风疾 内帷不宁家奴扰攘(第5/9页)



  乾隆也一时没有说话,只凝视着缩项躬背的刘墉,似乎感慨良多又似乎在自想心事。移时,趿着鞋下炕来悠然踱步。刘墉坐得直了点,垂着三角眼睑用目光追视着这位人主,不知过了多久,乾隆叹息一声,一边走一边用手指点着刘墉道:“你是说了实话……军机处……只有你一人说实话啊……”

  刘墉不解地睁大了眼。

  “想重重处分他们的是于敏中,偏说要从轻发落。”乾隆似笑不笑,徐徐说道,“阿桂和珅有心庇护,口里却声声叫说要置之重典!”

  刘墉却发惊异,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身子。乾隆这个说法他不奇怪,他是奇怪和珅何以会和阿桂意见相同。

  “这件事意见不同不足见罪。论起来各自主张都有道理。”乾隆以为刘墉不解,略带苦笑说道,“本来的死罪,说得轻描淡写,激动了朕反而要重重加罪,拼着自己挨一声‘昏聩’斥责,也要将纪李二人和孙士毅齐根扳倒,这是于敏中的想法。本来的活罪,偏要说得迹同反叛,由朕来‘拨乱反正’,加恩饶恕了纪昀,也要拼着朕训斥他们‘残刻’,还要落一个情愿‘仁归于上’的名声,你看看他们各自的算盘打得精不精?只有你刘墉是直述胸臆啊!”

  刘墉抽着烟出神,心里却一阵惭愧。他几次听乾隆说过纪昀欠历练,也几次细阅过李侍尧过去的奏牍朱批文件,今日这个奏陈几分出于公心,几分私谊,又有几分是揣摩,凑在一处实话为好,所以出此,倒得了“光明正大”的嘉谕。但这实话也是不能说的,只索性硬着头皮认承:“皇上待臣推诚置腹,臣岂敢欺饰回报!”

  “纪昀的罪,在于与朕不能同心。”乾隆说道,“他学术好,文笔你们谁也难比。但他自恃才高,弄小权谋玩小心眼,不是纯臣!卢见曾见罪转移财产,朕断定是他泄露的消息。河间纪家子弟,今年全都入员,没有查出他请托的证据,朕也敢断定他做了手脚!有一点小聪明朕并不厌他,如果把朕当无知小儿,朕岂能容他!曹操杀杨修,朕幼时读及这段史实,常常为二人扼腕痛惜,历练阅世之后才明白,自也有不得不杀的隐情,像曹操那样文武全材的雄豪之主,岂是杨修玩弄得的?聪明过头反被聪明误,要严加惩戒!”

  还是要“教训”的意思,虽然没说如何“惩戒”,但纪昀性命是无碍的了。刘墉不禁暗舒一口气。

  “李侍尧的案子不要交部议处。”乾隆心境似乎有些烦乱,“把案由发往各省,由督抚、将军提督公议处置办法。这件事你下去立刻就办!”

  刘墉心里一动,忙离座跪下答应“是”,但官员犯罪征询各省意见还是头一遭,他一时揣不透乾隆用意,一边思量着,问道:“既然不交部议,自然是军机处汇集。请旨,是用廷寄还是用六百里加紧?”乾隆道:“用廷寄。他是督抚,也是朕素来常表彰的,案由发下去要给这些封疆大吏留下思量余地。匆忙送上来个处分条陈,他们还以为朕仅是为了垂询他们。”听了这话,刘墉心里也若明若暗看到了乾隆心底深处:交部议处,议的结果决然只有一个“杀”字。他是既舍不得杀,又不想太便宜了李侍尧,发下去案由让众人议,既能堵住部院大臣的口,也是教训各省这些诸侯,这些无法无天的一方神圣上议罪折子,等于给乾隆立一个字据“不学李侍尧”——这么精明绝伦的主意,出得堂堂正正,亏他怎样想来!心里不胜嗟讶赞叹着,刘墉却不敢自作聪明多说一个字:“臣这就布置。两广福建云贵这些省道路遥远,臣以为不妨用六百里加紧递送,廷寄书信再说明一下就好,这样,回奏的折子日期不至于相差太长。”

  “这样甚好。”乾隆无所谓地说道,“孙士毅和他同案,也一并办理——你去吧!”

  刘墉退回军机处,阿桂和珅于敏中都还没走,见他挑帘子进来,都用目光注视着他不言语。刘墉情知他们想问什么,一边吩咐人“叫上书房誊本处的人来”,一边整理自己案上折片文书,一笑说道:“纪晓岚的处分还没下来。李侍尧不交部议,由天下督抚公议他的罪,这已经有旨意了。我看圣意尚不可测——别这么瞧着我,我又不是猴子卖戏法儿的!”几句话说得众人也笑了。于敏中道:“你忙。刑部那边我给他们交待了,你要的秋决死囚案卷都调齐了,是送你府上还是送这里?”刘墉道:“真得谢你细心!我自己给他们安排,刑事民事案卷不忙着备,只看关乎教匪传教的和灾区闹事的案子。”和珅笑道:“你大约还得给各省那些土地爷写信?好歹自己也留心身子。你的背再弯下去,方才桂中堂说,我们要预备钓虾竿子了!”一句话说得众人又都笑了。刘墉说道:“这里你和桂公都是虾(侍卫),敏中是鱼(于),鱼鳖虾将是你们,我是罗锅子老钓翁!”说笑着,见誊本处的人来了,便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