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声紫苑 07 拒外扰福帅赴藏边 临大祸学士急测字(第2/7页)
乾隆因坐得大久,挪身下炕来,端着茶杯在地下踱步疏散筋骨。王廉提着银瓶进暖阁来要给他换茶,乾隆道:“好好的乌龙茶,你就是沏不出味道来。王八耻虽然不成器,侍候差使比你巴结用心得多!跟着街上的茶博士王八头们学沏茶,能学出来?你去问问汪氏陈氏,得便儿到傅府向公爷夫人领教一下茶是怎么沏的!纯热水翻滚着沏出来只是个扑鼻浓香,它不收敛!没有内蕴,没有余香!”口虽这样说,还是递过杯来,王廉一边倒茶,红着脸道:“奴才这就学去,下次再制不出好茶水,万岁爷抽奴才耳巴子——这是上回听主子说容主儿的茶好,奴才照法子办的……”“和卓氏朕是当客人敬在宫里头的,她就倒出白开水朕也会说好!你白长了颗人头,不会想事儿——去吧!”乾隆数落他几句,啜茶一饮,笑着对和珅道,“人才岂可一概而论?桓公如无管仲不能安其邦,如无梁邱据何以乐其身?无易牙不得快其口,无竖刁开方不得娱其心。无鲍叔牙呢?又不能去其佞!比如说王耻去了,朕就吃不上好茶,这点子口福也就没了。朕原是想你留在山东兼这个巡抚或设个总督衙门安你这尊神,但军机处没有精于理财的。国库虽然充盈,内廷支用却还是捉襟见肘。议罪银子这一项,要没有清廉务实善理财务的来管,那要出大事情。放纵了不得了;收紧了,这么大宫掖,这么多的贵人,连老佛爷都受了委屈,也不成个体统。你来管着户部、工部、内务府,可以几头照应,于敏中是吏部,刘墉是刑部,有阿桂掌总儿,诸事就妥帖了。”说着,见王廉进来禀道:“阿桂纪昀和于敏中递牌子,在垂花门外请见。”
“和珅跪安吧,你刚回京,歇息几日再上值。”乾隆似乎犹豫了一下,看着和珅躬身却步退出去,问道,“纪昀也进来了?”
“是。”
乾隆哼了一声,说道:“叫进吧。”说罢返身上炕坐了。隔玻璃窗见和珅与三人在琉璃照壁前觌面相逢,和珅笑着说了句什么侧身让三人先行,乾隆默然不语端起杯啜了,嚼着一片茶叶等他们进来。一时外殿帘拢响动脚步杂沓,阿桂在前,于敏中紧随,纪昀走在最后鱼贯而入,行跪见礼。看着纪昀容色黯淡,行步迟缓,腰背似乎也有点伛偻,乾隆蓦地泛上一阵凄楚悲凉之感,脸上却淡淡的,说道:“坐吧!”
三位大臣是来回奏接见玛格尔尼的事的,阿桂主奏,纪昀时而插话,于敏中没有参与,在一旁正襟危坐静听。乾隆也一动不动,直到奏完,阿桂的奏缴礼单送上来,才轻咳一声说道:“这么听来,玛格尔尼只是辞气恭谨,仍旧不肯按例行礼的了?”
“回皇上,”阿桂已看出乾隆颜色沉郁,加了小心说道,“他是化外海域之人,不习我中华礼仪,来北京谒见皇上,是求恳恩准英人进内地未商贸行贾。席间谈话也还是有通融余地的。奴才在一旁思量,这些人惟利是图,晓之以利害,不难就我范围。”又将福康安和玛格尔尼斗口的事说了,“他还是怕福康安的。”
乾隆听了,问于敏中道:“你怎么看?”
“英国人是得陇望蜀之辈,其奸诈比之罗刹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敏中正容说道,“觐见皇上,这是多大的荣耀,他心里想的是‘做生意’‘传教’——他们和西藏也想做生意,达赖和班禅拒绝了,就派兵打不丹来威胁!这是阴微小人,断不能让他上头上脸。他不行跪拜大礼,就请他离人!”纪昀说道:“于敏中说的是,臣近日恭读《圣祖实录》,康熙二十四年开海禁设海关,待到五十六年又下禁海旨意,其实就贸易而言还是盈利不少的,为什么又禁止了?这里头最要紧的是华夷之防。英咭唎国看来不是易与之辈,看他的东印度公司售卖鸦片,看他觊觎西藏,看他这个玛格尔尼一头谦辞卑躬,一头又不肯如仪行礼,在在处处都透着叵测奸诈,我们自有三教,种种邪教禁还禁不及,他们还想弄些洋和尚来传大主、耶稣!皇上,银钱是小事,我们中华博物,除了些富户购置洋货装幌子,买不了他们什么物件。这传教一事可非同小可,熙朝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就信天主,非圣无法,闹出多大的事,这很可虑的!他若不行三跪九叩礼,有了这个先例,天下臣民百姓就会以为礼防也有例外,领属藩国效仿起来,朝廷又如何置辞呢?”
这些议论,我们今日之人听来当然可笑,但当时的人说起来恳切认真,听的人也都觉得是忠忱谋国之言。“礼防”是三纲五常之本,乾隆愈听愈觉精辟,但他思虑多日,决意今日下旨逐黜纪昀,不能假以辞色,就他心底里还是热望玛格尔尼能向化从礼,因呆着脸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不疼不痒的有什么实用?你纪昀一口一个‘礼’字,其实礼之大要在于精白纯粹事国事君。你纪昀自问够得上么?”这一下突然发作,正在议政问毫无征兆说出来,虽然不是声色俱厉,但罪名却是不能精白纯粹事国事君,这就犹如泰山之重直压下来!几个大臣立时惊呆了,殿里殿外的太监侍卫也都唬得身子一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