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07 承欢色笑分享贡物 春筵和熙纪昀饕餮(第6/8页)
纪昀起身答应称是,又款款坐了,沉吟道:“臣职分兼管礼部,又管修纂四库全书,从这上头想得多些。若以眼下形势格禁,象一技花这样的巨寇,断然没有再行滋生之理,国家人口二百余兆,加上海关岁入,库银每年收四千五百万两,太平悠游物华繁盛,以臣观之,自祖龙以来极为罕见,蠲兔天下钱粮三年一轮,遵圣祖遗命永不加赋,这样轻的谣税,自汉唐以来极为罕见。这种情势最怕的是内溃,吏治败落了,就好比危楼大厦被白蚁蛀空,外头看没事,一旦遇有普天下的大旱大涝大传疫,犹如狂风骤来暴雨疾泄,蛀空的房子就抵受不住。皇上宵旰勤政夙夜劳作,其实是两件大事,一头文事,修礼乐昌圣道,整顿吏治;一头武备,征服边陲跳梁内寇匪贼,练兵选将以防不虞。臣随驾前感同身受,实在钦服圣德渊深,圣学莫测……”
这话一半是颂圣套路,一半也是纪昀的真情实感,所以言来如倾如诉毫无滞碍,款款如侃侃如一片诚挚,听得众人肃然凛然,连乾隆也坐直了身子。
“臣每每读史比较,常常废书而叹。”纪昀喟然说道:“说句石破天惊的言语,皇上、先帝、追至圣祖,若不是满人,以这样精心求治,天下可以治得趋近尧舜!这不是虚意奉迎。以高丽为例,翻阅明史档案,大抵都是呵斥训戒的圣旨居多,少贡几斤人参几张貂皮都骂得令人难堪,我朝给高丽的圣意,多是抚慰关切之语,不但没有斥责,计较贡物多寡,每每赏赐多过贡献。高丽献词里偶有违碍失敬也极少追究——这样一比就清楚了,还是因了夷人龙兴称主华夏吃亏。圣祖说,前明君主一分力能办的事,他老人家得用十分力去作。代皇上思量,常使臣扼腕叹息。之所以如此艰巨,臣以为一是大清得国于李自成之手,非灭明而自立,得统之正千古无之,这一条没有普及遍天下百姓。二是士人妄解经义,谬分华夷之辨,不知圣人有训夷人可主华夏之理!”
说到这里,他闪了众人一眼。这是份量极重的国本之理,引伸的是“大道”,人人听得神情肃穆,目光炯炯。
“江南数省是富庶之地,也是人文之地。”纪昀下意识地抽出大锅烟斗,想打火抽烟,忽然明白是在陈奏,忙又收起,乾隆轻声说道:“要抽你就抽吧——说下去!”
纪昀谢恩,窸窸抽烟斗,按烟,燃火楣子点着了,猛吸一口,喷云吐雾说道:“大清入关扬州嘉定两处,江南各战打得最为惨烈。民心中戒惧之心自外之意始终未能随化而安。延清公说的所谓‘朱三太子’谣言,动辄以为朝廷要大动挞伐的蜚语,皆是由此发生。
“臣以为与其说是人们信谣传谣,毋宁说是他们心里其实隐隐愿意有这样的事,这比浮光掠影几句谣言更其可怕——眼下无事,对景儿时也许就是大事!不堪言之事!
“昨夜臣写了一份奏折,还没有誊清奏上,扬州知府鱼登水修桥,要拆掉史可法庙,臣给他指令暂缓待命。这里向皇上奏明,史可法是忠臣,即为激励风节鼓舞圣道,此庙不宜拆的。还有,前明钱谦益无耻文人,他的书版坊间流传不少,甚或有的书院讲堂还有供着他的题名录的,要一律禁版焚毁。修明史《二臣传》有遗漏的,该补一定要补上,不能因为他们于本朝有功,掩其大节有亏——延清公在南京和臣讲过,如果把破案用的财力人力分一半出来奖励名节,提倡风化,案子可减四分之三,这个话臣竟闻所未闻,犹如钧天之雷。换言之,设如官员廉洁爱民勤政,把捞钱斗名利心思用在庙堂君父邑城百姓身上。那,天下该是何等隆治繁华!”
他长篇大论纵横譬说凿凿有据,至此铿镪收煞,真个掷地有声,听得人人心旌动摇,许久都没人接话。乾隆俯仰思之,叹道:“这是良实之言,出自晓岚肺腑,自然是要嘉纳的。我朝八旗劲旅攻陷南京,当时天降倾盆大雨,南京前明官员赶来行辕投降,手本叠了几叠,都有五尺多高,降官满地俯伏,帽子上簪缨被雨淋退了色,红水横流!这中间哪个不是读圣贤书出来的!怎么这么多的无耻之徒!是足证朝廷平日不学无术,不重名节,招致亡国之祸,连挺身赴难的人也稀见!”“北京城也是一样。”陈世倌道:“李自成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攻入北京,崇祯半夜撞景阳钟召集百官,无一人应诏,偷出东华门,接连投奔几家大臣,都闭门不纳,绝望之余,才逃煤山自缢的。”
“史可法庙不但不能拆,还要修葺整装,纪昀用军机处给他们廷谕。”乾隆听陈世倌约略几句,将亡国之君呼天不应吁地不灵,焦惶悲凄的狼狈情景绘如亲见亲历,蓦然间心里一个激颤,竟尔一阵慌乱不能自持,脸色变得异常苍自,细白的手指捻了几下系在腰间的汉玉佩,才定住了神,无声透了一口气,说道:“查一查,除钱谦益之外,当时曾受恩于前明,又归诚于我朝的名士大儒,还有省台行在大员没进二臣传的,要一律补进去!”仿佛还觉得不解郁怒,顿了顿又道,“知会礼部,朕再返南京,拜谒明孝陵,凡二臣后代为官的,一律不准随驾入陵宫,跪在神阙外替他们祖父思过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