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日落长河 19 遇旧情勒敏伤隐怀 抚遗孀莽将掷千金(第4/7页)
“雪芹兄,我们看你来了。”敦诚蹲身,在草丛中拔出一小片空地,燃着了香烛纸裱。芳卿便跪下,一个一个烧那锡铂锞子,一头烧一头说:“……那年鄂比到我们家,在墙上题字,‘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失义世间多’……你当时笑说‘不尽然’。还真是让你说准了,是我不对了……何老先生虽然过世,你余下的书稿他儿子带去金陵,捎来信儿,有书坊正在刻全本《石头记》,今秋就能出样本的——二爷三爷勒爷钱爷,还有那位济度将军仗义疏财抚孤救弱,你地下有灵,都瞧见的了……”说着,抽抽咽咽涕泣难禁。玉儿在旁合十说道:“芹爷,头一回给您哭灵,回去我在观音佛前许下罗天大愿:但教玉儿有一口气,芳卿嫂和小侄子不能受了委屈。今儿在你坟前我再说一句,但凡有一口饭,我们两家合着吃,不教你魂灵地下不安——张家有违了这誓的,死不入六道轮回……”
钱度因和高其倬共过事,略通堪舆之术。众人围着雪芹的坟倾诉衷肠,洒酒祭奠,他却背着手倘着步儿。两眼骨碌碌转着看那风水来龙去脉,又抓起一把土捏弄着看成色,品在口头咂滋味,说道:“我看了这块地形势,是燕山地脉下来的龙爪地。龙爪临流,原本极好的,只土中带沙,沙陷马蹄足,就显得举步维艰。这坟前立个石头墓碑,也就镇住了。这里只竖个木桩子墓碑,几年就不成了。”玉儿道:“雪芹爷病故,曹家族人跟芳卿过不去,先是洗了曹爷的家。芳卿病得人事不知,是我来看他们埋人的,说旗人不立墓碑。我跟死鬼男人商量,怎么着也得叫后人知道下头埋的是曹爷,临时寻了块石头,也没书丹,连夜自己凿了几个字。因曹家放出风,朝廷有人说雪芹的书里头有悖逆的话头,也不敢声张,悄悄埋在这木桩子下头——钱爷看可使得的?”钱度听了点头无话。
“我们和雪芹师友一场,今日总算略有个交待。”敦敏看看日影,知道勒敏钱度晚间还有事,舒了一口气对两个女人说道:“过几日我和老三要回山海关,还绕道儿来看望二位嫂子。钱爷勒爷也就要南去。但城里都有家,要有什么事,捎个信儿去,自然有关照的——今儿就此别过了。”敦诚钱度也就举手相揖,勒敏随众上骑,看玉儿时,正和芳卿并膀儿扶膝蹲福儿送行,感慨地透了一口气,夹腿放缓说道:“走罢!”
从张家湾到京师内城走了足一个半时辰,待到东直门已是天色断黑。眼望着渐渐暗去的半天晚霞。四个人同时收住了缰。他们本非同道人,今日只是偶然为《红楼梦》一聚,明日各人又要回到庸庸碌碌的宦海里自沉自浮,此刻分手,虽有一份温馨亲情,却没有说话的题目。许久,敦诚才指着高大灰暗的箭楼说道:“西直门的晚鸦是出名的,要从这里看东直门,丝毫不逊于西直门——你们看,翩起翩落,盘旋翱翔,多像人家丧事毕了烧过的买幡纸灰。《红楼梦》是‘落红阵阵’,这里是‘落黑阵阵’了。走——乌鸦群中,咱们也去叼陪人肉筵宴”,敦敏笑道:“老三谨防舌孽——我是乏了,你们要去赶纪昀的宴,替我告声罪吧。”勒敏说道:“我须得去见阿桂中堂,约定了的呢——和光同尘、随分自然,再累,总不及兆惠海兰察他们杀场拼搏吧?我劝你们还到纪府打个花狐哨儿,早些儿辞回去也就罢了。”
钱度犹豫了一下。他其实也很累的,但更多的是心里不踏实:几个月来,乾隆单独召见日见稀少,接见都是随部就班,这就有点“圣眷消歇”的味道,也很想见见几位军机大臣套套底蕴的。纪昀倒是常见,但他管的是礼部,又管修《四库全书》,一提部务差事、皇上近况的话头就拐弯变味儿。从这位打磨得滑不溜的“大军机”处打听点事情,真是“难于上青天”。阿桂是故交,偏是新入军机处,一副“公天下”面孔,可学宰相城府,根本是油盐不浸刀枪不入的架势,且交接之际十分忙碌,根本没空说闲话。但他心中实有隐衷:高恒从铜陵弄出一万斤铜,户部出票就是他私自开据,里边有他三成好处——刘家父子隐匿江南行踪诡密,观风察案一肩挑,带天子剑,携王命旗牌,比寻常招摇的专差钦差要厉害十倍。万一叫他们父子嗅出什么味道,高恒是国舅,自己就是个垫背儿的……从圣眷想到这里,大热天儿,钱度竟无端打了个寒噤。见敦家兄弟已催骑而行,忙追了上去——与纪昀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
勒敏来到阿桂府门首,几个军士正在燃烛、张灯,师爷尤琳站在下马石旁正焦急地回顾张望,见他独骑而至,拍手笑道:“好我的勒三爷,您可来了!我们府里戈什哈,还有尊府家人都出空了,遍北京城寻不见您人影儿——桂爷发狠,说勒老三就是土行孙,戌时也得从地里把他犁出来!”勒敏笑道:“这是私第约见,难道还要军法从事?”将缰绳扔掉便款步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