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夕照空山 19 议破案李卫讲谋略 追往事遗臣献画图(第4/6页)
“你看看我,说跑题了。”李卫喘息了一下,自嘲地一笑,“我办了一辈子案,无论贼匪盗寇,多么狡诈,都只有一条根。‘一枝花’的根在桐柏山……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事。她在江西站不住脚,山东、直隶、山西也站不住,就是因为根儿不在彼处。她有大志,缺的是队伍,拉队伍,要钱,这次作泼天大案,劫这么多钱,无非也是这个想头。但她失策的地方,直隶、山西都离着北京近,有那么多的八旗劲旅布防。老百姓也不像河南那么穷。各山寨土匪们早就划定了场子,谁肯依附她,准肯白白招着官兵来找事儿自寻挨打呢?”
刘统勋、黄滚和傅恒都凝视着李卫,心里暗自感动:病到这个份儿上,还一门心思想着朝廷的事,也真不枉了雍正和乾隆两代皇帝的栽培。刘统勋笑道:“又玠前辈这话入木三分。这银子她搬不到河南,又不能就地使用,我谅她也藏不住。这个案子不难。”傅恒道:“要是我,就在老河口劫镖,官军就不好办了。”
“说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到底也是个女人。这是口边的肉,叫她到河南吃,也难忍受。再说了,镖车过不过老河口,她也没把握……”李卫感到头有些眩晕,闭上眼,慢慢说直:“我以为……延清这次去,最要紧的是拿人,不是寻银子。我想,高爷和邯郸地方官未必这样想。他们兴许最急的,是起出银子向朝廷交待……所以,延清你要把握好,银子埋到哪里也化不了。人,可是会走的!‘一枝花’不是没本领的人,她比别的贼更精明。一定还会回去寻她的根……”说到这里,他的脸色苍白,喘息几下无力地咳出一口痰来,玉倩忙送来巾栉侍候。刘统勋黑红的脸膛更沉重地黯淡下来。他心里又酸又热,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用略带发硬的声音说道:“又玠,你今儿太累了。我都晓得了。有什么话留着,我临行前还要来的……”李卫一笑,说道:“延清是个伟男子、大丈夫,怎么也这么婆婆妈妈的儿女情肠……今儿正是我心思清明精神好的时候。你下次来,我昏迷着,话不就带进棺材去了?——听我说完,也许此刻‘一枝花’也已经醒悟过来潜逃河南呢!所以请六爷也留心,河南那边也要有所布置。”
傅恒和刘统勋心情不大一样,他一直担心高恒这个花花公子无能,被‘一枝花’卷款南遁。听了李卫这一席话,更是感动钦佩,称赞道:“又玠虑得深,想得细。我已经发下去票拟,封住通往河南各个要道渡口,洛阳、渑池、偃师、郑州一直到开封都加了兵,南阳调去三千绿营兵,控制伏牛山和桐柏山,她很难回到她的‘根’上,就是回去,也难站住脚的。”
“我就要说这件事。”听了傅恒的话,李卫轻轻摇头,“治盗要治本……调这么多军队,每人按三十两银子计算,得花多少钱?用这些银子买了粮食赈济伏牛、桐柏的穷民,又省事,又得好名声。六爷……我和翠儿讨饭四年,饿得前心贴后心,都没生过造反当贼的心啊……山里人……腰里有一两钱银子,那个心里踏实得赛过城里米铺的老板呢!”说罢又对玉倩道:“把老黄带来的那幅画取过来,给六爷带上。”
玉倩忙答应着,从柜顶取下一个卷轴。傅恒接过来看,约有一尺半长,显然是一帧横幅。用明黄绫子包着,傅恒便不敢拆看,问道:“是贡品?”“十年前我陪世宗爷在避暑山庄看《农桑图》,当今皇上也在,说这样的好画儿不可多得。前年在皇史成,又陪皇上看画,是《饥民流徙图》,皇上看得掉了泪。这是我留心物色的李秋山的画,叫《雏鸡待饲图》,现在还没献,六爷想观赏,打开看看不妨的。”
“这个我可不敢。”傅恒说道。他取出怀表看了看,“我这就得进去了,衡臣相公等着一齐见驾呢!皇上要看,自然我也能陪着观常,这么才不失礼。”刘统勋也道:“又玠,我也要去了,隔天来看你。小心作养,放心吃饭,别想病一一我没别的吩咐——老黄,咱们一起回衙门,交待点细务,我递牌子见皇上,你回去预备一下,明早就得上路了。”说罢,三人慢慢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李卫、翠儿和玉倩,三个人都没说话,静得像一座古庙,只听见李卫粗细不匀的呼吸声。翠儿把扇子递给玉倩,示意她给李卫扇凉儿,呆呆地看着和自己患难终生的丈夫,几次张口想数落他不该这么劳神,又咽了回去。
“吃杯茶叫了,还有黄鹂儿叫,真好听——乡里要割麦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卫眼波一闪,依恋地看了看窗外浓绿的烟柳,又无力地闭上,喃喃说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儿也不成了……要变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么!”翠儿含泪哂道,“少劳点神,你寿限长着呢,别忘了你的绰号叫‘鬼不缠’!”“是……夫人说的是。”李卫的声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过我是雍正爷的狗,爷惦记我,该去还要去呀……我是条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