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咸鼠(4)(第2/3页)
听声音,这公子年纪颇轻,说出来的话虽简单干脆,却有勘破世情的从容明透,莫名让人心生欢喜。
“也是的。”他端起酒杯又抿一口,笑道,“我年幼时,每逢节庆,家中也是宾客盈门,每次我都少不得要背诵诗词无数为亲友们助兴,然后赢得赞誉一片,只可惜我没有公子的本事,不然也学你这般寻个无人处自起炉灶,美酒佳肴。”
“碗拿来,再吃。”公子伸出手。
他忙递过碗去,这第一口酒菜下了肚,之前的拘束感渐渐抛诸脑后,满心想的只有那锅里的菜,以及放进口中时美妙的滋味。
不知来历,甚至不知长相,彼此间还隔着一道墙,却像没有任何阻碍,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在大年初一的寒气里专心吃饭喝酒的样子,竟在这四周无颜色的荒凉之地里弥漫出真诚的热闹与活力。
只怕那公子真是准备了太多食材,煮了一锅又一锅,吃不完似的,酒也多,不知不觉他已喝光了三壶不止,昨夜的酒不好喝,怎么喝都带着苦,下了肚烧心烧肺的难受,今天的酒怎么喝都甜,醉了也不难受。
围墙两边的话也越来越多,从诗词讲到天下,从战乱讲到日常,他从神童到老曲,从翠儿到小伤兵,把生命里忘不掉却很少提起的人从心底里挖出来,一个一个说给墙里的人听,说当年留在人家果园里的借据不是写着玩的,他前几年路过那村子时,真的去还了钱,只不过债主一脸茫然,说常有人来偷果子,偷就偷了吧,这年月谁都不好过,临走时还送了他一袋新摘的桃子,甜得很,现在想起来还回味无穷。又说起昨天挨的打,觉得憋屈,但老和尚说的也不错,别人信还是不信,他都不是拐子,反正孩子没有死于非命,这就很好,想明白这些也就不那么憋屈了。
“我不是要饭的,也不是拐子,我就是我,我叫曲复来!”他醉醺醺地指着自己比涂了胭脂还红的脸,“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复来……”说着说着,他沿着围墙滑下去,醉眼蒙眬地看着灰白厚重的天空,“可是啊……我爹没复来……翠儿没有复来……小伤兵也没有复来……我本来很年轻的,一不小心就长白头发了……年华不复来……半生奔波,除了一个破包袱一身旧衣裳,什么都没有,跟我想过的日子一点都不一样。”
“还喝吗?”围墙里又递出来一壶酒。
“喝啊!酒逢知己千杯少!怎么不喝!”他接过酒壶,喝得滋滋有声,又撑起身子使劲往洞里看,“公子啊,要不我过来?咱俩碰个杯如何?”
“不可。”公子断然拒绝,“我貌丑,不喜见人。你若敢越过围墙,我立时就走。”
他哈哈一笑:“男子汉怕什么丑,小小年纪能有你这般见地与气度的,再丑都是好看的。不过你不愿意我就不过去,吃饭喝酒又不是赏花赏月,瞧不瞧得见样子没所谓。”
酒菜又吃一半,两边都在打饱嗝。
“你想过的日子是怎样?”公子忽然问。
他打个酒嗝,嘻嘻一笑,往四周乱指一气,同时念道:“吾有十亩田,种在南山坡。青……青松……青松……”
“青松四五树,绿豆两三窠。热即池中浴,凉便岸上歌。”公子一字不差地接上来,免了他舌头打结的尴尬。
“对对对……一字不差!”他拍掌道,“好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我啊……”他放下手,费力地坐起来靠回墙上,“我还想再等等,兴许很快就好了。”
一点雪花随着北风飘下来,还没落地便消融无踪,也勉强算瑞雪兆丰年了吧。
“那就再等等。”墙内传来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公子似是站了起来,“今日年初一,不承想却与你这路人吃了一顿新年饭,也算痛快。新春大吉,恭喜发财。”
他愣了愣,旋即笑出来:“几十年都不曾有人这样祝福过我了。你看,吃了你的饭我也不能回报什么。”他拽过自己的包袱,从里头摸出一把老旧但依然光亮的铜锁,从破洞里扔了过去:“这是我祖屋大门的锁,本来它坏了,我又给修好了,那年我才十一岁。我爹临终前要我照顾好自己,我说我连门锁都能修,哪能照顾不好自己。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做贼,没有成匪,也没有当拐子,难是难了些,起码没死于非命,他日黄泉下见了老头子,我也理直气壮了。今日与你有这缘分,门锁不如送你留个纪念,虽不值钱,但说不定是个吉祥之物,哈哈。”
一只手拾起那把铜锁,公子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那我就收下了。”
“公子这是要回去了?”他问。
“酒足饭饱,该回了。”墙内传出收拾东西的动静。
“公子贵姓大名,他日再见,我们再吃一顿好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