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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在他们身上制造了重重暗影。他们绕了个弯,穿越两道厚重金属闸门。
K很快发现,他置身于一处极长的,近乎无止尽的甬道中。而甬道两侧,原先彼此分隔的,巨兽复眼般的巢状小型单人囚室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竟是一间间被弃置的,未完工的巨型建筑废墟。大面积之集体牢房,如一粗粝的,结构松散之空旷梦境。
鬼魅般的号叫在K耳际回响。
“这就是‘重度退化刑’。”Dai简洁表示。
K不敢置信。
他愕然发现,此一区域中,刑罚之实质执行,竟是将发病(亦即退化)后之生化人随机分组,自然弃置于集体牢房之密闭空间中。
较之于此处之“重度退化刑”,之前那施行于单人囚室的“轻度退化刑”简直如同儿戏。于轻度牢房中,原先被单独囚禁的,表情肢体皆忧郁僵直一如皮影戏偶的,一个个成熟生化人,于此地,终究由于类神经生物剂量轻重不同,而各自产生了程度相异之退化。其轻者,退化至等同于人类婴孩之生存模式(心智退化);而其重者,则退化至全然一如野兽——
一种超越不同生物间,“种”之界线的,种性退化。
于是,在那些灯光晦暗、因陋就简,以古典时代粗糙水泥,沥青与钢筋土石所构筑而成的大型废墟囚室之中,率兽相食。K看见他们,那些原本面容沉静或木然的生化人(他不知该视之为人类或兽类,他不知该给予其“人性之同情”或“动物性之同情”),于类神经生物摧残下,面容扭曲,如婴孩或野兽般爬行,猎食,啼哭,号叫。K看见,那些心智或种性急速退化至全然纯真,却依旧带有某种无法言说之华丽妖性的生化人,如大群野放之精怪或成兽,无意识、无规则、无限制,天真而本能地相互亲吻、爱抚并持续交媾。
又或者某些剂量更重者,皆已彻底退化至更低等生物之样态,亦因之而产生某种协调性错乱。K看见他们,上一秒钟才疯狂拥抱交媾,而下一秒钟却又像是全然忘却未及完成之野合一般,无情地彼此啮咬撕裂。他们的躯体像是一柱柱柔软的弹簧,瞬间迅疾压缩,曲张,弹跃,如同被剥去了皮毛的光裸的豹。然而诡异的是(这或许亦是中枢神经毁坏之征象),在他们彼此汁血淋漓地撕裂吞食之时,他们的脸容,居然并不必然呈现某种龇牙咧嘴的凶相——
他们或许面无表情。他们或许正陷入某种情绪的黑暗空茫之中。又或者,基于意识之空无,基于某种心智种性皆退化之后的,高等人类无从理解之兽性欢快;他们沾染着大片血渍与同类生化人筋肉碎骨的脸,某些时候,竟带着一种微笑,一种舒缓,一种吸毒者恍惚迷醉之神情。在那青白色冷光笼罩的刑场上,那一群群失却其本性之退化生化人,竟如同意图以其躯体表面贪婪吸取来自各种方位的晦暗光源般,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角度,盛开花朵般翻转其自身……
(无铁链。无手铐。无脚镣之扣锁与拖行。没有古典时代里,拂晓时分被点名赴死前,受刑者苍白或沉静的面容。没有金属与地面的冰冷交击。没有枪声。唯一存在的,是退化状态下,绝对远离文明的“自然弃置”——)
K几可断言,此“重度退化刑”之实质内容,明显带有原初设计者的炫耀性格,一全无必要之冷血。
难以置信。K不敢相信这便是人类联邦政府用以秘密处决生化人间谍的,多余的残酷。就实务而言,既须保密,也必然无法收得杀鸡儆猴之效。何以竟需于此事上大费周章,虚耗资源?
K极为不解。
等等。K停下脚步。等等。
K看见熟悉的脸。
那是Iris——
Iris并非生化人,而是人类。原本只是个大学女生。公元2186年出生于埃及开罗,2204年入英国伦敦大学攻读文化人类学学位。2207年,因被控散布阴谋思想、秘密资助“生解”而遭到逮捕起诉。2207年8月,于初步侦讯后,Iris被暂时移置于位于D城的政治犯看守所。
而K则在彼处审讯了她。
讯问并不顺利。Iris完全拒绝合作,自始至终保持缄默。90分钟期间,她只是木然而平静地望向别处。少数时候她会将眼神收回,望向K的瞳眸。K感觉那眼神中似乎带着讥讽。然而那信息极轻极轻,多数时候都被更为巨大厚重的,沙尘般的漠然所掩盖了。
但意外的是,最终,于审讯行将结束之际(K已起身准备离去),像是终究厌倦了自己的漠然,Iris突然开了口。
“你的组织是个残忍的组织。”她说,“我看得出来,或许你与你的组织一样,也是个没有心的人。”她微笑,“下次,请找个有心的人来审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