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宁(第3/5页)

十三岁的亚宁在小街上逛,不言不语对追求者很冷,但和大哥大姐学会对朋友义气。她喜欢看男孩抽烟、打架、骑摩托,喜欢大姐姐豪爽、会组织、会照顾,喜欢跟着他们在小城的街上吃烤肉,什么都不操心不烦恼。那些人呵护她,知道她成绩好,早晚和他们会不一样的。

现在想想,那些早年时光是这么重要。她信选一个人就要一辈子。是真的信。高二的夏天像是十三岁的翻版,她在我们的城市重新找到这样一群朋友,在这个更大的都市漫游。大江和他的兄弟们整日打球,亚宁下了课就去看,晚上跟他们出去玩,打台球、吃小龙虾,听他们讲故事。他们散漫而趣味十足,有一个男孩会吐好看的烟圈,有一个男孩和女友总是动手打架,又好得如胶似漆。他们班和我们班不一样,他们几乎不用高考,不属于这个都市。她晚上和他们打车出去,熄灯前才匆匆回来。那短暂的日子只有几个月长。她喜欢打台球,台球厅地下室昏暗而烟味十足,那么让人快活,大江打得好,俯在台球案上会显出肌肉流畅的后背。操场,校园,大排档,便宜而市井的娱乐,月亮,出租车,他终于在车里轻轻地吻了她。

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小腿忽然觉得冷了,就转身回屋里。回到房间仍没有睡意。亚宁这几天在等几个纽约的面试和一个洛杉矶的面试,不知道结果如何。这并不容易,高盛以招人严格闻名。也许她刚才急着出门是工作有了消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谈话。如果是这样那最好不过。

次日,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的想法又摇摆了。

明浩是大学隔壁班的同学,与我和亚宁都很熟,和我在同一个公司,不同部门,在餐厅碰见就一同坐下,聊着聊着,简要提到了亚宁的困扰。

明浩以最强烈的态度反对亚宁去东南亚,依他的话,这男人是不可靠的,若把她自己的生活都扔了,搭给所谓感情,到时候一定会后悔。我问他为什么这人不可靠,他轻蔑而理所当然地笑了一声,抬了抬手,似乎这个问题毫无必要。

“南方家长花钱送孩子出去读本科的我见多了,”他说,“就没几个好孩子。”

明浩带着不加掩饰的国内名校生的态度,对本科便出国的不以为然,认为不是南方沿海富二代就是在国内考不上好大学,而这两种都意味着不是什么好孩子。他信誓旦旦地让我信他,说他在南方跑了不少地方,见得多了。我低下头吃饭,不作回答,若在往日,我多半会嘲笑他武断,但这个时候,这个判断太重要,我不能不思量。

“还有啊,”他又说,“男人都不会可靠的。尤其是金融圈,这点你也信我。诱惑太多,变心太容易。你让她在美国找个一般城市最好,做个小中产,安安宁宁的。”

我心里忽然疼了一下。男人不可靠,男人受一时欲望推动。他的话和那时他们的话那么像。坦率得似乎无所谓。那时好几个人这么说:大江啊,早就有别的女孩了。

明浩岔开话题,问我辞职的事。我不想说这个,就简单说我想去写歌,他又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让我突然非常窘迫。

下午,算了算时间亚宁应该还没睡,我就跑到走廊又打了个电话。没有人接。听筒中一片空茫。

我心不在焉地收拾办公室的东西。最后两个下午几乎没有工作。阿蓉起初说帮我一起,但最后还是因为临时约了另一个相亲,歉意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说没关系没有多少东西,有点同情她。阿蓉和亚宁遇到的问题其实是相似的:当你不可能了解一个人,你能否相信他。凭什么相信一个人。她见得越多,越在那一张张面孔中迷失,面孔清晰,可面孔背后的东西保持神秘。

我搬着小小的纸箱,看看空了的桌子,心里也空。高二那年暑假,考完试在亚宁的宿舍住,其他人都已经放假回家了,宿舍清空了,整个空旷的楼道只有三两个人穿梭。我和亚宁躺在床上聊,听她讲大江的好和不好。他好的时候每件小事都能照顾到她心里,当她想喝水,他小心地拿瓶子倒,但当他不好的时候就找不到他的人影,电话也不接。她去网吧找他,他的背影依然俊美,可神色懒散冷淡。他答应给她电话,可事后又忘得干净。

亚宁一个人在闷热的宿舍走来走去,躁动不安,守着电话,什么都无法专心。这部红色带拨号圆盘的老式电话机,最初传递了他一整夜断断续续的表白,这时却像沉默的黑洞,让周围的一切都围绕它盘旋。她在宿舍踱来踱去,没有办法。她不知道他的想法该怎么判断。他总是占取主动的那一方,他表白她同意,他追求她被动,他离开她牵挂。谁在乎得多一些,谁就有了心理劣势。那年的宿舍就这么在记忆里固化,昏黄,燥热,孤独,红色的电话,没有风,床板硬得磨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