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5章(第2/20页)

他脚下一软,头重重地撞在地上。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片昏暗,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在一片碎光中重现眼前。他用手揩过太阳穴,沾了一些血沫。不算太严重。去他妈的,在光辉与荣耀的60年代中叶,他们常常这么说。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噩梦不断、常常在尖叫声快要脱口而出的那一时刻醒来。如果你大声地尖叫,又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的话,你会更加惊恐不安。

又是回到林肯隧道的梦。有一个人跟在身后,它不是丽塔,是魔鬼,正露出狰狞的笑容,蹑手跷脚地跟在他的身后。这个黑衣人不是行走的僵尸;他比僵尸更可怕。拉里被看不见的死尸绊了一下。那些死尸就像躺在车一子里。他知道,那些车子本来有地方可去,可是大家却偏偏一齐挤在拥挤的车流中,最后导致交通堵塞无路可逃。这些死尸正从车中瞪着鼓胀的、玻璃球般闪亮的眼睛,带着对世界的无限眷恋,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着它们,他的心中一阵抑制不住的恐慌。他不由自主地撒腿奔跑。那个黑色魔鬼,带着魔法的人,在黑暗中如同戴着一副红外线眼镜般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跑又有什么用呢?过了一会儿,那个黑衣人开始对他低声呼唤:“过来,拉里,过来,让我们在一起。拉里……”

他感觉到那个黑衣人就正对着他的肩头呼吸,当他挣扎着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就会感到,那声尖叫或是像一块热骨头一样粘在喉咙上,不吐不快;或是正从嘴中叫喊出来,声音大得足以震醒死人。

白天,黑衣人的形象就会消失。他每晚准时地出现。白天,折磨他的是孤独,一种无法抗拒的孤独,像只老鼠或是鼬鼠,不知疲倦地啃噬他的神经。白天,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丽塔的身影。可爱的丽塔。他望着她那双撕裂的、像一只受到惊吓和疼痛折磨致死的动物一般的眼睛,那只他曾经吻过的、现在塞满难闻的淡绿色呕吐物的嘴巴时,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她过去俏丽的身影。她那么轻易地死了,而“在那个晚上,在同一个睡袋中,他们曾……”而现在,他正在……

他正在垮掉。难道不是这样吗?这就是正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他在一点一点地垮掉。“我正在一点点地垮掉,”他悲叹道,“哦,我快要发疯了1

他大脑中清醒的那一部分还在说“这可能是真的”。但现在,最令他饱受苦楚的是心力衰竭。自从丽塔出事之后,他不敢再骑摩托车了。这实质是一种精神障碍。他脑海中反复出现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车子失控、最后一头栽进沟里的情景。自此之后,他不得不步行。他究竟走了有多少天?4天?8天?9天?他不知道。自今天早晨10点之后,这也许已经是6月20日上午10点40分,她步履蹒跚地走上阳台,拿着咖啡和烤面包片,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厨房窗户外面的“可口可乐”温度计指向50度以上。时值盛夏,这是阿巴盖尔妈妈能回忆起来的,自从1955她母亲于93岁高龄去世那年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她小心翼翼地在没有扶手的摇椅上坐下来,觉得身边没有多少人能喜欢这么热的天气。但他们喜欢过吗?当然会有人喜欢过:热恋中的年轻人和对寒冬侵袭记忆犹新的老人们。现在,这些年轻的,年老的,还有中年的,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死去,上帝对人类作出了严酷的判决。

有人也许会对这一判决愤愤不平,但阿巴盖尔妈妈不在此列。他用水作过一次判决,过些时候,还会用火再作一次判决。她没有资格评判上帝,尽管她希望上帝不曾认为将咖啡杯置于她的唇边——就像他已经做到的那样是恰当的。但要说到评判,她对这样一个答案感到满意,就是当摩西从燃烧的丛林中走出,觉得可以提问的时候,上帝给他的答案。“你是谁?”摩西问,上帝从丛林中折身回来,如你所想的那般衣冠楚楚,答道,“我是我。”换句话说,就是——摩西,别在林子里折腾了,停止做傻事吧。

她略带喘息地笑出了声,点了点头,将烤面包片蘸入咖啡杯宽宽的杯口中,直到它变得足够湿软可以被咬得动。自从她告别自己的最后一颗牙以来已过去了16年。她一颗牙也没有地从母亲身体中诞生,又一颗牙也没有地走向自己的坟墓。曾孙女和她丈夫在她牙掉光的第二年——她自己也步入93岁的那年送给她一副假牙作为母亲节礼物,但这副假牙总是弄疼她的牙床,现在,她只有在知道莫利和吉姆要来的时候才会想起戴上它。如果在莫利和吉姆到来之前还有一些时间的话,她就会对着厨房里那面尽是斑点的镜子冲自己作了个鬼脸,龇着白色的大假牙怪叫几声,然后大笑起来。她看上去就像大沼泽地中年迈的黑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