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第4/6页)

廊房原来有好多家制作点翠的作坊,进贡的,私用的,专门做头面的。从清朝倒台以后,女性装饰发生很大的改革,这些作坊也渐渐维持不下去了,至今只有一家“独眼谢”硕果仅存。这位谢师傅因为早年用眼不得法,总是眯起一只眼睛来贴羽毛,久而久之这只眼睛就坏掉了,眼皮耷拉着,脸颊抽搐着。看见商细蕊来了,独眼谢夹起眼皮起身相迎:“哟呵!商老板!我没有看错吧?有日子没见您商老板的大驾了!怪惦记的!刚还念叨您呐!”商细蕊出手阔绰,人见了他,都跟见了财神爷一样欢天喜地。商细蕊把披风一脱,低头去看独眼谢的新作,笑道:“您老好!生意还好吧?”独眼谢口称托福,指挥伙计奉茶给各位。程凤台不爱这些,翘着二郎腿喝茶。周香芸两个看见满眼的金银珠贝,鸟羽兽甲,样样都新鲜,样样都惊奇,穿梭其中,琳琅满目。他们单知道成品戴在头上是什么样子,第一次看见原形的,等于上课来了。商细蕊见多识广,神态淡定,把簪子举在灯光下细看成色,说道:“款式也就那样,您老的手艺是越来越精了,这批毛色不错啊!”独眼谢撸着自己脑门笑:“这年头,手艺要次点儿,哪还能维持到今天呢!话说回来,这些年全靠商老板抬举,肯光顾我们小店,给我们当了金招牌!嘿!听说是您画的花样子,年轻小姐太太们就是不梳头的,也要买两支发簪搁在梳妆盒里!”

商细蕊微微笑着,有备而来,此时从袖管里卖关子一般缓缓抽出一卷油纸,朝独眼谢扬了扬,为了配雪之丞送的蝶簪,他专门画了一套以蝶恋花为题的头面:“收着仔细做,我过年前来取。要是走了一点样儿,我的脾气您可是知道的。”独眼谢打开一看,乐得直叫唤,喜不自胜地把画纸掖在怀里,怕被人偷描了样子去。商细蕊的审美观,实在很高超,而且高得名声在外,与他有来往的各大绣坊银楼都找他讨主意,就连程凤台做的绸缎,时常也要听取他的意见革新花样。

几人在作坊里坐了一刻,两个小戏子算是开了眼界,商细蕊依旧目不斜视,心态淡然,唱戏相关的一鳞一爪,他是一百样精通,这间小小的作坊里,绝没有能让他新奇的事物,很快就要告辞。独眼谢不甘心,好像让商细蕊这样打道回府了,就是丢了面子,欠了人情,想了一回,咬咬牙,说:“商老板,您今天带朋友来我这玩,那是给我脸!我不能让您白来,我这就给您瞧个绝的!”转到后房,亲自捧出一只笼子来,揭开黑布,里面居然是四只翠鸟在那上下翻飞呢!

这回别说是商细蕊没见过活物,就是程凤台都看住了。那几只蓝盈盈的小家伙,浑身羽毛泛着鲜活的金属光泽,莺啼燕鸣,灵动可爱,像传说里神仙的化身,专程来人间经历奇遇的。程凤台耳濡目染着北平爷们儿的爱好,喜欢这些小虫子小鸟的,嘬起嘴唇吹两声口哨,很有兴趣的样子,说:“漂亮!做簪子可惜了!留给我玩儿吧,老爷子开个价!”

独眼谢说道:“这位爷,您是不知道这鸟儿的习性,娇贵得上了天了!见光就死,听声就亡!这会子经了您各位的贵眼,也就剩个把钟头的命了!”

程凤台见它们受惊至极,扑腾个没完,确实不是个好养活的模样,不禁唏嘘:“这要早说,我们也就不看了!看它们一眼,倒把它们看没了命!”

独眼谢笑道:“横竖得是这个结果,能给您各位瞧个乐,也是它们的造化。都知道活褪的毛颜色才光亮,怎么叫活褪,别说先生您和俩孩子了,就是商老板,恐怕也没见识过。我这一手,如今也算艺绝北平了!您看好咯!”

作坊的伙计们见师傅要现绝活儿,全都站在一边充满期待地围看。独眼谢伸手进笼子捉住一只翠鸟,一手掐住鸟脖子,一手揉摩鸟身子。程凤台笑道:“您这好,临死还给做个推拿!”正说着笑话,独眼谢手中一发力,往下一拨落,鸟儿的一身翠羽脱衣服一样就脱下来了,露出里面血丝淋淋的皮肉。这手法之快之巧,果真堪称一绝,翠鸟被褪毛之后,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疼和冷,瑟瑟发抖地扑腾着翅膀。独眼谢把它往地上一放,它绕着圈子满地跑,唧哇大叫,居然还好好地活着。

伙计们很快活地撵着光身子的翠鸟,不断发出声响引逗它玩儿。周香芸惨叫一声,捂着嘴跑出去了,杨宝梨也是满脸骇色。独眼谢像是很满意他们的惊吓,吹嘘说:“我这份手上功夫,嘿,只有前朝凌迟的能比了!凌迟那是三千六百刀!我这手是三千六百根!功夫到位了,它能不好看吗?它每一根都是活泛的!”

商细蕊盯着独眼谢,像是在琢磨什么高深的题目,把独眼谢瞪得心慌意乱,逐渐住了嘴。商细蕊神叨叨围着他转了半圈,忽然一伸手,往他后脑勺拔了一撮头发下来!这撮头发花白干枯,当风一吹,就四散无踪了。商细蕊嫌恶地拍干净手,独眼谢哎哟一声,商细蕊又刷地一下,从独眼谢怀里抽出自己的图画纸,用那一卷图纸戳着独眼谢的鼻子点了一点,转身就走了。独眼谢巴巴在后面撵了几步,到底不敢拉扯他,只得捂着后脑勺冲着程凤台苦笑:“这位爷您看,商老板这是怎么了?好么秧儿的,揪我一撮头发!”程凤台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说:“你啊!你老人家另一只眼睛也好不了!迟早也得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