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10页)

“我希望公安局像捆粽子一样把他拉出去枪毙。”这是巴男的父亲醒过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巴男的妈妈和姐姐苦苦哀求,巴男的父亲只道:“你们可以救他啊,你们可以做‘鸡’赚钱救他啊,我是绝对不会拿出一分钱来的。”

听着也是气头上的话,但是一连三天,不见巴男的父亲再提起这件事。

屋里很静,黄昏的风从早上打开的一扇落地窗口长驱直入,极其舒缓并将白色得没有一点花纹的半透明的窗纱轻轻扬起,又轻轻落下。沁婷下班回到家中,微风拂面,白纱起舞的景象把她衬托得更像一位披挂上阵、血战归来的将士。她的脸上不觉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随即甩掉高跟鞋,褪下长筒丝袜,门钥匙、手提包以及公司文件等等扔了一地,似乎摆放整齐就不能消除她一天的疲累。

她现在给罗二公子打工,同样是一架庞大的公司机器,人事关系却变得十分简单,你只需对你的上司和那份职责负责。当然,资本家的情意永远在赚到钱之后,花红已经是最好的回报,沁婷知道,她将像一颗橙进入榨汁机一样。

你不能两全,脱离复杂的人事纠纷,面临的是超负荷的工作,只要还没倒下,肩头的分量便是无休止的增加。每个人都有很实际的一面,赏识你的人未必疼惜你。

光脚踩在优质的木板地上,那种感觉是彼此亲和的,沁婷决定去放洗澡水,呆会儿好洗个泡泡浴。走进自己的房间,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只见泪珠儿赫然坐在写字台上,半边身子倚着桌子上方的窗户,她聚精会神全情投入地读着一本东西,周遭世界完全置之度外。日光已是最后的余晖,犹如心有不甘的迟暮美人,有着失色前的明艳。室内的一切反而均处在黯淡之中,泪珠儿也有了模糊的轮廓。

沁婷的震惊在于她书桌上的抽屉是被撬开的,工具箱就在桌子的下方摊着,一派狼藉,而捧在泪珠儿手中的墨绿色的硬皮本,与其说是她的日记,不如说是她从未让人接近的关闭的心扉。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沁婷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就在这一时刻,泪珠儿终于抬起头来,无比感慨道:“想不到你的文笔这么动人……”

沁婷的口气冷若冰霜:“你为什么要撬开我的抽屉?”

“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你要钱干什么?”

“巴男被公安局抓了,我知道他没胆子杀人,我要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不管怎么说,你也应该来找我。”

“我找了,可你到下面厂里去了,并且手机根本没有信号。”

沁婷突然吼道:“那你也应该等我回来,而不是撬我的抽屉!”

然而,泪珠儿却是少有的平静:“妈,S是不是我?”

沁婷没有说话,面色苍白,垂手而立,那一瞬间眼中掠过无尽的沧桑。

……维多利亚公园一直是菲佣的天堂,她们定期在这里聚会,载歌载舞,有时我觉得我并没有她们快乐。在香港,维园是我唯一的朋友,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每个人都在为钱奔忙,谁会为谁的冷暖伤怀停下匆匆的脚步?而我和维园是可以默默交流的,关切有时是不问,不答,是倾听之后的如常。

今天是周日,维园里突然奔跑着许多孩子,他们穿着新衣服,一边吃着点心、水果,一边做游戏……后来才知道这是慈善机构在这里办的领养派对,难怪孩子们显得超常的机敏和活泼,可是到底能有多快乐呢?他们小小的年纪,已经会看大人的脸色,人们观察着他们,偶尔也会对话,在纸上记下孩子的号码,一种渴望的目光立刻从孩子的眼中倾泻而出,拥有一个家庭已成为他们至高的理想。

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S,尽管在心里一直不接受她,可她毕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并且总是在心中与她不期而遇。

很奇怪,那一天从妇产医院出走的时候,我是义无反顾的,没有回过一次头,也没有再看S一眼,我决心忘记过去的一切,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人在年轻的时候,做任何事情都是不假思索的。

……她还活着吗?会不会因为疾病或者欠缺照顾而离开人世?如果活着,她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是自己的翻版还是无端端就会招人厌烦的那种人?我并没有什么好奇心,特殊的经历早已把我练就的风动幡动心不动。只是这些年来,一直人为的患着失忆症,竟连自己也相信了过去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然而,这一次竟是明显的自责,明显地感觉对不起她,想到她如果也是在这样一群孩子里,这样子眼巴巴地望着陌生人,这样的满怀希望,连天真烂漫中都带有目的和功利心,而最后又以极度的失望告终。这对她公平吗?不是她非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是的,我是在暗无天日的恍惚中,错过了把她做掉的时机,我不愿意见到任何一个我认识的人,包括我的父母,我不需要他们的援助之手,因为比较起他们的愤怒、同情或者厌恶,我宁肯独自承受这种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其实是如影随形,从来就没有真正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