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当时风月(四)

“无渡爷爷爱过阿兰那么?”裴真低低问。

“寻微,这世上的人很多,每个人都不一样。”百里小叽道,“有些人视情爱为一生所求,死生相随,至死不渝。有些人将其视为过眼云烟,人活一辈子很长,情爱只是其中的很小的一部分。兄长就是后者,他不信任突如其来的热烈情感,更不相信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比起少女春心,他更相信血脉相连。”

“阿兰那不一样。”裴真道。

“对,”百里小叽叹息,“她不一样。”

百里渡的涵养着实不错,被阿兰那当众下那么大的脸子,他竟什么都没说。安顿好李银姬,傍晚时分他去了阿兰那的小院。他知道阿兰那性子刚烈,定然要闹上一场,所以又喊来了百里决明,要是真的开打,希望他出来打打圆场解解围。小灵童也跑来了,陪在他阿叔的边上,两个人蹲在阿母寝居的屋檐底下望着漫过脚尖的夕照。奴仆侍女都退避三舍,没人敢碰主子的霉头。

里头影影绰绰传来两人的声音,冷笑着的那个是阿兰那,“百里渡,你堂堂一个大宗师,为何不做人,偏要去做狗?”

阿兰那这几年待在中原,汉话当真进步了不少,牙尖嘴利,句句带刺儿。

平静冷淡的那个是百里渡,他道:“阿兰那,你过了。”

阿父是有点儿生气了,小灵童听得出来,他被阿父和阿叔训惯了,很懂得察言观色。阿父这个人轻易不生气的,长这么大,小灵童还从来没见过他真真正正动怒的样子。他就算不高兴了,也是和风细雨的样子,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力,仿佛夏日暴雨即将来临之前的光景,让人喘不过气。

可是阿兰那不是小灵童,她曾经是骄傲的玛桑天女,就算现在不是天女了,她依旧骄傲,她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她问:“那个叫金鸡还是银鸡的,你和她睡了没有?”

屋子里寂静了一会儿,百里渡道:“你我成婚八年,抱尘山不纳姬妾,不收女乐,我自问给足了你体面。阿兰那,不要自取其辱。”

“你和她,”阿兰那一字一句问,“睡了没有?”

百里渡只回答了一句,“她是我的人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阿兰那却觉得天都塌了。她腿颤身摇,扶住小案才稳当身形。她想不明白,从前那么好一个人,会每天夕阳送她回琉璃塔,亲手制作丝履给她穿上的人,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不争气的泪水滴滴打在手背上,她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可是她忍不住。

百里渡看她哭,叹了口气,道:“你若实在不喜欢她,我免去她的晨昏定省,教你看不见她便是。”

“我要同你和离,”阿兰那极力忍住眼泪,咬着牙说,“我要带灵儿走。”

“不要胡闹,”百里渡眉眼间俱是疲惫,“大宗师妻儿出走,你要教天下人看我的笑话么?”

阿兰那不依不饶,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要、和、离。”

小灵童有些蒙,他隐隐发现阿父阿母之间事情越来越不对了。阿母要带他走是什么意思?他和阿母走了,以后还能见到阿父么?

他仰头看阿叔,阿叔眉头紧锁,脸颊被风吹得有些苍白。

“为人妻八年,为人母六年,你竟丁点儿长进都没有么?”百里渡叩了叩桌面,“你从玛桑出奔,如今玛桑恨你入骨,你同我和离,难道要回去让人唾骂?”

“我留在中原。”阿兰那说。

“好,”百里渡点点头,“那你要如何过活?现今白菜一两几钱?猪肉一斤几钱?你知道么?你说你要带灵儿走,灵儿六岁,不日就要出阁读书,你可请得起教书先生?你可请得起修士教他术法?阿兰那,你自幼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要怎么养活你自己和灵儿?”

阿兰那心头一片凄凉,她望着灯影里的百里渡,他脸上有倦于同她争论的疲惫,有分析事态的冷静,独独没有害怕她和离出走的伤心。她说她要和离,他没有不舍,他只在乎天下人的指指点点。

“阿渡,”她轻声问,“你当真爱我么?”

倘若他爱她,怎么会忍心让她难过呢?

百里渡愣了一下,走过来挽她的手。他拭去她脸颊上的泪,说:“你是我的妻子,是灵儿的母亲,你、灵儿,还有阿弟,你们都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你听我说,李银姬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幌子,是你的挡箭牌。迎她进抱尘山,那些人才不会日日盯着你编排。”

多么伶牙俐齿的人呐,他睡了别的女人,转过头来说是为了她好。阿兰那凄凄惨惨地笑,“你正面回答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爱我么?”

“何必自讨苦吃,”他拥住她,“糊涂一点,不好么?不要再想什么和离,放弃离开的念头。我向你许诺,决不让你看见银姬半根头发。你大可当她不存在,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我需要妻子,灵儿需要母亲,抱尘山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