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人只有一辈子啊。”
这个问题是董柳提出来的,我感到了绝望。人只有一辈子,这一句话把所有的道理都说完了。这个道理最简单,也最深刻,我不敢往细里想,往深处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厅里当然也有办事员当到老的,如晏老师。可我,厅里第一个研究生,就这样度过一生吗?时间飞逝,越来越快,它规定了一切的意义,人不能无限等待。科长处长这些我以前不屑一顾的头衔,现在都有了一种神秘的光环,可望而不可及。世界这么大,留给自己的空间却这么小,人就是这么可怜。世上的事,天下宇宙也好,千秋万代也好,说完了还是要回到自我人生这个小小的基点上来,这才是真的。想到底人就是这一辈子,这是一种视野。仰望群星也是一种视野。到今天自己这一辈子越来越真实,而天下千秋越来越虚渺了。董柳说得对,看星星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一波冲杯牛奶呢。人就是这么可怜,你看了那么远想了那么远,意识到自己的确太渺小,可因为渺小而不重要的证明并不能成立,至少对自己来说不能成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场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世界。这样我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大大地缩小了,从天下缩到自身。心有不甘,不甘,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可怜可悲可耻可恨,可也只能如此。我如果拒绝了这点渺小,就拒绝了整个人生。想想那些老办事员,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以顺从的微笑听从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领导的吩咐,他们心里就没有想法?了解了他们,可能吓你一跳,三十年前的大学生!他们都是好人,可降临到他们头上的利益有多少呢?好人越来越难以成为一种对人的评价方式了。抓到手里的就是全部的真实,这是当今能人的逻辑。想到这种前景,我不由得全身一阵阵发凉,又一阵阵发热。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像一枝树杈把我的心叉着,悬在空中。我设想了种种出路,可细想下去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是最艰难的方向。世界这么大,无限的可能性对我来说一概都不存在。人活就活一线光,可我连方向都找不到。卫生厅没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单位不说全国,全省都有几百上千个吧!明天一场地震它的大楼塌了,地球照样转,别人照样活。事情的重要是假的,自己的重要才是真的。这是底牌,我简直不敢揭开这张底牌。这太没有意思了,人把自己当做终极就没有终极。这么多年来,我在半醒半梦之间活着,醒来了,却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前面一片空茫,无路可走。
想来想去,唯一的亮点还是在单位。这点亮光虽然微弱,可要真正靠近它却十分艰难,人就是这样可怜。我不能再说不屑于的话,那是大人物说的话。喝一肚子水把腹部腆起来装阔佬,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我必须找到进入的途径。六年前我刚来厅里时,我有一个很好的位子,也因此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可现在的起点,比那时候还倒退了。确定了目标之后我急得心里发疼,这六七年我都干什么去了!一开始我的自我定位就错了,屈原啊李白啊,他们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学的人吗?我已经三十四岁,眼见着就要过气了。
我去找晏老师,想跟他谈一谈,敞开来谈一谈。进了门他在看电视,说:“小池好久没来下棋了。”我说:“儿子病了,天天守儿子去了。”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事情说了,晏师母在一旁不断惊叹说:“真的?真的?”这种惊讶使我受到鼓励,就讲得更详细些,比划着剪开裤子的动作,董柳扎针的动作。讲到一半忽然想起祥林嫂,就打住了,开始下棋。很久没下了,下起棋来我觉得感觉很好,很舒服,心里舍不得离开这种气氛,就把来的目的放在一边,拖延着,下了一盘,再下一盘。几盘下来了已经晚了,晏师母说:“老晏你明天早上还要早起,给阿雅送衣服去。”我马上告辞出来。走到外面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在脸上融化的感觉使我非常清醒,像生命的蓝精灵在给我一种提醒。我为什么要拖延,没有勇气开口谈正事?我意识到自己在逃避,哪怕是面对晏老师吧,认真讨论自己怎么才能爬上去,这实在太伤自尊心了。我往家里走,走到楼下,我想到又拖了一天,心里急得疼。我在进门的一刹那对自己说了声:“停!”一只脚伸出去悬着,没落下去。我用这样一种姿态站在那里,想着自己如此没有勇气,更严峻的挑战还在后面呢。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天地不限人,人自限于天地。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了,自己按心愿去做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有使自己难受了,别扭了,才是希望所在。抓到手里的才是真的,可天上会掉馅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