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衣公子·上(第2/5页)

——可为什么此刻的我,会在已近三更的时分,呆坐在洞开的长窗下喝着冷风呢?

——李琅琊擦了擦静静流下的鼻涕,迷迷糊糊往四周看了看。铜薰笼里,红炭亮着微光,屋子里没点灯火却并不黑暗,满地青白的月光像碾碎的玉。不过比月光更明亮的是那个人的眼神——安碧城目光炯炯地倚坐在靠垫中,丁香色锦袍的银线绣花闪着微光。那绿色眼睛注目的方向,是圆窗之下,地几之上的一对瓷瓶。

逆着月光,细腻的翎鸟花纹看不真切,圆肩细颈的黑色剪影带着和阳光下截然不同的强烈存在感。可能是因为,今晚的月光太好了一点吧——满月冰玉般的容颜之外,带着薄薄幻彩的光晕清晰可见,白银泉水似的光泽镀了一室的冷霜,将对瓶秀颀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抽去了色彩的描线图画。

安碧城无声地笑了一笑:“说好了一起守夜,来破解古瓶秘密的,居然从刚才起就给我倒头大睡——这点恒心都没有,还想成为长安怪谈收集第一人吗?”

“……不要随便给人起奇怪的称号啦……不如说你的存在就是活生生的怪谈吧?现在我可是在水精阁看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李琅琊强打起精神逞着口舌之快。

——“真的吗?”安碧城的声音,忽然混合了惊骇与隐隐的喜悦。注意到他目光的游移,李琅琊也转头向圆窗的方向看去——

水光,那么逼真的漂游不定的水波幻影,大概是七夕的银河错乱了时令吧,竟然在这轻寒的冬夜里倒卷而下,将幽暗的斗室变成了澄澈通明的水晶宝匣!

“……这月光,好凶猛……”李琅琊喃喃说出了声——难道是什么天象奇观吗?就在自己打了个盹的工夫,月光为什么会好到这样不像话的程度?那倾泻而入的雪白光华,并没有寻常赏月时引人倾心的娴雅姿容,而是如潮汐一般涌动奔腾,充满隐秘的喧嚣,仿佛有一个奇异而不祥的秘密,正从这冰冷又火热的白月光中生长出来……

——是的,是有些东西在生长!李琅琊猛地注意到,变幻的月光之海中,随着波浪飘摇的暗色,并不是水中之鱼的虚像,而是某种真正存在并移动的形体!

“影子……”安碧城的低语将他的目光引向了地下。瓷瓶的实体还好端端摆在浑圆的雕花窗棂下,而它们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对称影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痕迹。那原该是瓶影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树”清晰的黑色剪影,仿佛被月色浇灌,从虚空中生长,它正以奇异的姿态曼延和伸展着。

以粗壮的主干为支点,挺秀的枝条尽力向四面八方伸出手臂,银刀一样锐利的月光把地板与四壁染成了巨大的白纸,水墨般的树影渐渐铺满了纸面,那生长得越发蓬勃的枝叶正沿着墙璧往上攀援。带动着整个房间有种旋转起来的错觉。

被这凭空出现的月海树影夺去了心神,李琅琊瞪大了眼睛,跟随着树枝的长势移动着眼神。几乎能听到初生叶片在空气中伸展开的簌簌微响,如云如荼的树冠渐渐成形,流星般的微光在枝桠间闪烁流转,星砂慢慢凝成了半开花朵的轮廓。那是看不见颜色与形体的花,却有月中天女一般的翩跹姿态,在幻境中绽放出不可久停的光芒。

……是被这梦幻空花蛊惑了吧?月光的波浪中仿佛有某种熟悉的节奏,是彼方的呼唤,抑或来自梦境最深处的邀请?李琅琊的一半神智在大声警告——“又要发生怪事了!!”另一半神智却如饮醇酒,不知不觉地做出了一个采撷的手势,向着繁花的幻影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手指进入光与影分界的一瞬间,那杂花生树的剪影,好像被看不见的画笔重重加了墨色,更快,也更深地晕染开来,包缠住了他的指尖、手臂,迅速地向整个视野侵占过来!

李琅琊一个怔仲间,已经失去了反应的机会,他只来得及回头望向安碧城的方向——那绿眼睛的少年正一脸焦急地向自己奔来,似乎是想把他从妖异的阴影中拉出来。转瞬间沉重的黑影已经涌到了眼前,耳畔也像被水流漫过,只能听到一片金声玉振的琳琅清响,李琅琊最后看到的影像,是安碧城正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是听不清啊……他在说什么呢……

(三)

——是微风吹过凤尾森森的青碧竹林吧?否则不会有这样浩淼又高远的声音。但竹叶之间的摩擦碰撞,又怎么会发出这样清脆的节奏?像雕琢最细巧的玉片与金箔彼此敲击应和,奏着叫不出名字又细腻明亮的乐曲……

李琅琊猛地睁开了眼睛——被黑暗席卷时一直响在耳边的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地敲打着感官要他快点清醒。而张开眼帘的瞬间,金橘色的柔光如同美梦般当头洒落,他本能地抬手一遮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