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第9/13页)

无愁仙子摇摇头道:“不,刚好相反,他大概是最悲惨的人。”

她挣脱他的怀抱,绕着枫树转了一圈,神色才恢复平静。

她微微而笑。

虽然仍是一样的美丽眩目,但李不还却变得好像有一层晨雾阻隔着。

他深深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为何叹息?是为了这心灵相合,血肉相连的爱情,但却是变幻瞬逝的爱情而发。

此生此世,还有没有如此感动的刹那呢?

任何情感的巅峰都不会停留得太长久。

不论是盛怒也好,悲哀也好,狂喜也好,总之达到了巅峰,不久就会下降,或者称为冷却。

可是人类自古以来都极之希望某种情感巅峰可以维持永恒,尤其是爱情。

所有的恋人们总是千方百计要维持炽热爱情于永恒不变。如果我们以局外人眼光,冷静观察之,就知道答案很不幸很可悲了。

感动也是如此,不论你为何感动,总是很快就到达了巅峰而迅即滑落。

这一刹那你可以为之而流血,可以为之而死,但这一刹那却绝对不是永恒。

日本光芒四射震惊世界的鬼才文豪芥川龙之介,老是要捕捉瞬息即逝的美丽,老是认为可以从一瞬看见永恒,或者得到永恒。

当然这是办不到的事。

因为永恒本身含摄短暂,所以永恒只是虚假的概念,而短暂也一样虚假不实。

芥川龙之介三十五岁就自杀而死,他的作品如罗生门等迸射出灿烂眩目的火花,而他的一生在宇宙万物不停生灭之洪流里,亦不啻一道短暂却眩目得不可正视的闪光。

枫林间和河面上的晨雾,在阳光下消散,好像根本从未曾出现过。

但晨雾却确确实实出现过,那种迷蒙之美仍然留在李不还心头。

他很憎恨自己竟然要抛开无限美感,而用庸俗丑恶的利害得失,来考虑无愁仙子的事。

但他又知道非得从这个角度考虑不可。

因为他心底已隐隐约约感到,事倩绝非表面上那么美丽,也绝非那么简单,他甚至泛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祥之感。

无愁仙子袅娜背影虽已消失于树木以及土丘那边,已经不在他视线之内。

但他知道她并没有脱离他的视线,只不过现在他并非用肉眼而是用心灵之眼瞧着她,无论她走到那儿,他都可以看得见她。

由于是春天之故,太阳强而不烈。

寒山寺后有一片僻静的幽林中,侧峰禅师身披红色绣着金线的法衣,站在一块木牌前面。

这块木牌写着“五无名氏之墓”以及日期等字样,大概不久就将会有一方小小的石牌代替木牌。

泥土底下埋着的就是昨天死在禅堂内那五名黑衣男子的尸体,侧峰禅师只能用草席卷裹尸体,草草埋葬于此。

这件事已经花了他很多时间。

也使他迫不得已要应付一些困扰。

但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像往日一样平静,这一个新坟位处幽僻树林中,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而加以注意。

侧峰禅师念完最后一通往生咒,便有条不紊一板一眼地解开肩上环扣,将法衣袈裟脱下,先折成窄长幅,叠两叠搭在手上。

然后平平静静地举目四看。

他这一看大有道理,因为这时从一棵大树树身后转出一个美女,眉目如画,一身杏黄衣裳迎风轻飘。

而她踏着落叶草尖而来的婀娜意态,宛似仙子凌波微步。

她走近老和尚,那对黑如点漆、惊世绝艳的眼波上上下下打量老僧,又细细看过木牌写的字。

别人以为她必定会开口说话或询问,她却好像隐入沉思冥想式的祈祷。

过了好一阵,连老和尚也禁不住侧转脸孔去瞧她,并且忍不住猜度她这次祈祷究竟需时多久?

这时她却开口了,声音清冷而悦耳:“我已经来了好一阵,我一直猜测你到底认不认识泥土里的五个死人?”

老和尚搬出他们禅宗最拿手的把戏:“认识或不认识都是一样,任何人死了都无区别,但即使在生之时,其实亦无区别。”

那杏黄衣裳的美女就是无愁仙子,她摇头表示不同意,说道:“对你可以没有区别,但我却不同。

因为他们昨天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你,何况我的身上还有两处伤势是他们五个所留下的!”

“也许你是对的。”老和尚说。

他面上的皱纹显示出岁月风霜的痕迹。

不过声音之清亮以及眼神之明湛,又显示他还未向岁月低头。

老和尚又道:“我猜你一定很想问问他们,但死人永远不会回答任何问题,所以何不让他们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呢?”

无愁仙子道:“我决不至于挖坟刨棺,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老和尚固执地摇头道:“老衲一点也不放心,你如果不是想挖开坟墓瞧瞧他们,你到这儿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