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三往事(第8/10页)
“思禽先生却从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壶,笑问道:‘朱国瑞,还有酒吗?若还有酒,不妨再喝。’国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见全无敬意。洪武帝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阴谋拆穿,当下做声不得。这时间,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说道:‘朱国瑞,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你纵然自私狠毒,终不失为盖世枭雄。而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这世上只怕又会陷入战乱,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的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不肯授权于民,还请效法古之圣王,自省自律,好自为之。’说罢,将杯一掷,飘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羞怒交迸,见他去远,摔杯为号,三千甲兵一时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虚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龙,甲兵虽众,却摸不着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宫城,召集情愿跟随的九科门人杀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赶,思禽先生边战边走,一路向西,虽有千军万马围追堵截,还是被他逃了。洪武帝闻讯大怒,他对思禽先生的算学机关至为忌惮,深知先生的才智来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他朱家的江山岂能坐稳?当即下召,捕杀未及逃离的九科门人,已逃者灭其满门,同时禁绝九科,连隋唐以来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废除,代之以八股取士。从此以后,天下的读书人尽都沉溺于四书五经,再无新知锐见,大多成了不知变通的腐儒。”说罢,鱼和尚悠然长叹,流露出无限遗憾。
“后来呢?”陆渐忍不住问道,“思禽先生怎么样了?”鱼和尚道:“思禽先生经历连场血战,逃到西域之时,身边除了七名弟子,只剩下一名贴身的小婢。思禽先生见状,伤心难过,不觉潸然泪下,于是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变化为‘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八种神通,分别授予八人,并创立八部,命八人各领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仑山上建起了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号之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却将其比之东岛,称为西城。
“从此以后,思禽先生隐居城中,再不入世,终日精研算道、穷究物性,悠然度过了三十年光阴。这一日,他将八部中人唤到堂中,说道:‘我当初少年意气,从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学造福万民。恰逢元末丧乱,苍生多苦,故而违背祖训,滥用智慧,造成无边杀戮。后来虽然天下一统,也只填了独夫的欲壑,‘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终不可行。
“他说罢,取出精研算学物性所作的笔记书稿,说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万民。这民智一旦封闭,欲要开启何其难哉!先祖说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适当之时、适当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开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节令的妖红。方今民智不开,尚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如果落入歹人之手,徒添无穷祸害。违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机一脉,绝于今日。’说罢,将笔记书稿等毕生心血付之一炬。望着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连道:‘妖红已谢,天下太平;妖红已谢,天下太平……’
“烧完笔记书稿,他又取出八幅画像,分授八名弟子,说道:‘这八幅祖师图像,各部须要好生收藏,千万不可遗失。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将八图合一,盖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切记,切记!’说到这里,思禽先生忽然拍床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如此连叫三声,抓起身畔软枕猛掷于地,只见火光迸出,巨响如雷,雷火之后,这一代奇人盘坐而逝。”
鱼和尚说到这里,久久无语,陆渐也沉浸于故事之中,一时忘了言语。
过了半晌,鱼和尚方道:“陆渐,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陆渐想了想说道:“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很奇怪,叫人无法理解,比方说,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毕生心血烧掉,还要拍手大笑?”
鱼和尚道:“这拍手大笑,比那号啕痛哭更绝望十倍。当思禽先生发觉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在这世上终究无法施行,而大道不行,与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难以推广,反而会成为帝王独夫的工具。与其祸害世人,不如毁之于烈火。他口中虽笑,心中之痛却鲜有人知,是故临终时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这一句话,才是他的心声。”
陆渐听了,仍是不尽明白,欲要再问,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连大地,将里许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但觉有几人伏在竹上,忽远忽近,游移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