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第七十七章 豆蔻梢头
阳光,像是为了昨夜太多的悲哀,今晨竟升起得特别早。
初升的第一道阳光,划破了沉重的黑暗,撕裂了清晨的浓雾,也晒干了新生树叶上的朝露——然后,充沛而旺盛的青春的朝气,便在这一片青碧的山野间,随着被撕裂了的浓雾飞扬起来。
蜿蜒迤逦的山道上,灰黄的砂石,也被这初升的阳光,影映变为一片灿烂的金黄,像是漫山翡翠树间的一条黄金道路,生命,在这初春的清晨里,对人们来说,的确是太优渥了。
突地——这有如黄金铺成的山道上,竟随风飘起了一阵阵悠扬的歌声,声音是娇柔而曼妙的,但却听不甚清,仿佛是个豆蔻年华的怀春少女,在曼声低咏着:“许多日未到山野,山路顿觉春深,绿叶盖满枯树,新水争学琴音,还有双双狂蝶飞来飞去,似有意打动人心……”
歌声近了,随着这曼妙的歌声,山路上轻快地走上一个像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明媚的少女,她一手轻轻抚着被春风吹乱了的秀发,一手轻拈着一片春草,像是只快乐的黄莺似的,轻快地走着,轻快地唱着:
世间图画多少,
可曾画这般山林池沼?
世间诗词多少,
可曾咏这般玲珑窈窕?
天然美景画不成!
待歌咏,
也输与枝头好鸟……
枝头好鸟。
问“世间诗词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的诗词,有过多少是赞咏这初春清晨的山野,但是我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的赞咏也及不上这少女此刻在曼声低咏着的歌曲,因为它是那么自然,自然得没有任何拘束,就像是春夜中的轻风、流水、虫语……一样,用最自然的歌曲来赞咏自然的美妙,那不永远是最最令人心动的吗?
呀!“世间图画多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间有多少丹青妙手,曾经用鲜艳的彩色,来描绘一个少女的美艳!
但是,我却知道,世间永远不会有一个丹青的妙手,能将这少女描绘出来,因为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明媚的眼睛,却无法描绘出她眼波中的光彩,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娇美的笑靥,却无法描绘出她笑靥中的甜意,纵然有人能描绘出她窈窕的体态,却也永远无法描绘出她身体内含蕴着的青春活力:她轻快地、欢跃地,从山下走了上来,轻红的衣衫,在青绿的大地间,像是一朵轻柔的晚云,在蔚蓝万里的苍穹间冉冉飞来,世间的一切忧郁与不幸,似乎都因她的到来而远去。
歌声停了,她明媚的目光,赞赏地瞟过每一件春风中的景物,脚步仍然轻快地移动着,秀发飘在身后。
但是——
在这如此明媚,如此愉快的春之晨中,在这如此秀丽,如此清幽的青碧山野里,竟会还有人发出如此忧郁,如此沉重的叹息!她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这叹息像是山路那边,一片山坡上,一片小林中的一个红顶山亭中发出来的,而且,还像是不止一人。
她轻轻皱了皱眉,但是嘴角的笑音仍未消失,脚步迟疑了一下,就开始向山亭那边走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像是两掌互击,又像是以掌击桌。
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老二,你说这奇不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来,唉——”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又道:“三弟永远是这种不顾人的脾气,也不管别人心里是否着急,老二,你听清楚没有,三弟说的,可是不是这里?”
另一声叹息,另一个忧郁沉重的声音,亦自缓缓说道:“大哥,三弟会来的!他……唉!”
他仿佛还想说什么,但终于用一声叹息结束了自己的话,先前那苍老而沉重的声音又说道:“会来的……会来的,但愿他会来,唉……三弟,你知道,大哥是永远不会对你有恶意的呀,唉,三弟,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苍老、忧郁,沉重,而又充满情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传入这少女的耳里,她悄悄眨动了一下眼睛,走上山坡。
玲珑的山亭中有一张石桌,四条石墩,石墩上坐着两个身穿蓝衫的中年人,颔下微微有些短须,他们以手支颐,低垂着双目,默默地坐在桌边,像是非常忧郁,又像是非常疲倦。
山亭边有翠绿的栏杆,一个忧郁而疲倦的老人,另一个蓝衫的老者,年纪虽然较他轻些,但脸上的忧郁和疲倦的神色,却和他完全一样,他们默默地倚在栏边,出神地望向远方,像是在眺望着什么,又像是在期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