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在天涯

01

夕阳西下。

傅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个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样。

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刀: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就在他眼前?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

当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征着的就是死亡!

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

这柄刀象征着的虽然是死亡,却是他的生命!

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

他知道那里就是这边陲荒原中唯一比较繁荣的市镇“凤凰集”。

他当然知道,因为“凤凰集”就是他所寻找的死亡所在地。

但他却不知道,凤凰集本身也已死亡!

02

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也有几十户店铺人家。

世界上有无数个这么样的小镇,每一个都是这样子,简陋的店铺,廉价的货物,善良的人家,朴实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这凤凰集虽然还有这样的店铺人家,却已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里屋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一只黑猫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只猫。

饥饿岂非本就可改变一切?

难道它就是这小镇上唯一还活着的生命?

傅红雪的心冰冷,手也冰冷,甚至比他手里握着的刀锋更冷!

他就站在这条街道上,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亲眼看见的,但他却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灾祸?

——这灾祸是怎么发生的?

有风吹过,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地响,隐约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写着的八个字是:“陈家老店,陈年老酒”!

这本是镇上很体面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干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

可是这陈家老店本身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

傅红雪静静地站着,看着招牌在风中摇曳,等风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慢慢地走过去,推开了门,走进了这酒店,就像是走入了一座已被盗墓贼挖空了的坟墓。

他以前到这里来过!

这地方的酒虽然也不太老,也不太好,却绝不像醋,这地方当然更不会像坟墓。

就在一年前,——整整一年前,这酒店还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南来北往的旅客,经过凤凰集时,总会被外面的招牌吸引,进来喝几杯老酒!

老酒下了肚,话就多了,酒店当然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热闹的地方,总是有人喜欢去的。

所以这并不算太狭窄的酒店里,通常都是高朋满座,那位本来就很和气的陈掌柜,当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满面的。

可是现在,笑容满面的陈掌柜已不见了,干净的桌上已堆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罐,扑鼻的酒香已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代替。

堂前的笑闹喧哗,猜拳赌酒声,堂后的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现在都已听不见,只有风吹破窗,“哐啷哐啷”地响,听来又偏偏像是地狱中的蝙蝠在振动双翅。

天色已将近黑暗。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走到角落里,背对着墙,面对着门,慢慢地坐下来。

一年前他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地方。可是现在这地方已如坟墓,已完全没有一点可以令人留恋之意。

他为什么还要坐下来?他是在怀念往事?还是在等待?

若是在怀念,一年前这地方究竟发生过什么足以让他怀念的事?

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03

夜色终于已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

他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绝对无可避免的!

现在黑暗又来临,死亡呢?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也许你还能看见他苍白的手,却已看不见他的刀;他的刀已与黑暗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