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东京梦华 第五折 女儿身手和谁赌(下)(第4/4页)

息霜只觉他冰冷的手指像刀锋一样切开自己的肌肤,颌骨在炽热的炼狱中延展、燃烧、化作飞灰。在冰与火的夹击中,痛苦像利斧一样劈开她的头颅,欢愉却像泉水一样从心底涌出来。——是如此卑微、无望的爱恋,以致她愿意清醒着承受一切。

息霜在嘉树掌中晕去。他将她放到榻上,抬起那轮廓秀美的下巴,敷上清凉镇痛的药膏。他眼底的温柔,是她清醒时极其渴慕却不得一见的。

嘉树在想观音奴。

从稚气未脱的女孩儿到亭亭玉立的俏姑娘,观音奴相貌的每一处变化,他都了然于胸,只要作一些细微的调整,就能将人傀儡变得跟现在的她一样。

“早知道换你出来是这般麻烦,当初何必将你送到崔氏手中。”嘉树扶着额,叹了口气。

“在漠北草原上遇见你时,我只当是上天助我复仇的机缘,一心一意要用上邪大秘仪控制你,让你的眼成为我的眼,你的手成为我的手,由你代我终结八宝崔氏,洗净母亲的血仇。”

“事到如今,我却没法儿再拿你当复仇工具,甚至不愿你被我的复仇波及。我不顾千丹劝阻,一意孤行地要拿人傀儡换你出来。可是,就算你离开崔家,我又能如何?总不能跟母亲一样,用术法操纵你一生……”

嘉树越想越觉烦闷,起身踱到窗前。隔着绯色的窗纱望出去,明净的天空像笼着一层血雾,恰似崇宁三年的秋天,天蓝如海,阳光耀眼,他踉踉跄跄地跟在母亲身后,踏着母亲丝丝缕缕的鲜血,在无数人的高声诟骂中,游遍杭城的大街小巷。彼时他眼中的街市和人群,便似蒙着这样的绛云纱,满目血色,挥之不去。

他自此以后的人生,没有一丝光亮、一毫乐趣,在复仇的泥沼中蛰伏至今,只是为了替被凌辱、被践踏的母亲讨回公道。以他的武功,早就可以将秦绡杀死一千次,然而那女人不配得到死亡这样的慈悲。他想要的,是撕开这些浮华世家的锦绣外袍,将袍子底下散发恶臭、爬满蛆虫的溃疡和恶疮暴露在世人面前,让那女人也尝一尝千夫所指的滋味。

二十二年前,沈嘉鱼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而跟那女人激烈冲突,他被迫立下终生不入宋国的誓言:“我这一生,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绝不越过雁门、白沟一步。如违此誓,叫我母亲永堕地狱,即便转世为人,世世皆受今生之罪。”他已经无家,从那一刻起,他也弃了国,凤羽公子最宠爱的幼子也罢,卑贱下流的契丹杂种也罢,他从此只为复仇而活。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遇见观音奴,她成了复仇之局的变数,却也成了他的劫数。

蓦地,嘉树紧紧扣住窗沿。

观音奴受伤时感到的锐痛自千里之外传来,清晰得就像他的后腰被人重创一样。他深深吸气,告诉自己必须镇定,因为她并不惊慌,她的灵魂还是那样生气勃勃,强悍得跟折不断的焰尾草一样。

嘉树因为不明情势而倍感担心,接到飞鸟渡法契后,毫无保留地让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那一瞬间,他就像被锐器刺破的水囊,变得空空如也,虚弱得连小孩子都可以随手推倒。

对手的幻术和阵法覆盖极广,但就强度和精巧程度而言,实在不堪嘉树一击。他的力量有三成耗在了空间的转移腾挪上,还有三成却是为了给观音奴竖起防御壁。让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承受他的力量,那样的冲击几乎是致命的,他不能不小心。

息霜苏醒时,正看到嘉树跪在窗畔,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发抖,汗水滑过苍白的面颊,在地毯上积起一滩水洼。她捂住嘴,震惊不已,怜惜暗生。原来她一直仰望的神,其实跟普通男子一样,也会担忧恐惧,也会软弱乏力。

嘉树吐纳数息,力量渐渐回归,抬头之际对上息霜的眼神,不禁大怒。被一个人傀儡这样温和怜惜地瞧着,简直令他厌恶到了极点。

息霜被嘉树逐出内室。她恋恋不舍地拖着步子,一步三回头,却不知道自己已激起嘉树的杀意。只为了她酷似观音奴的脸,他才一忍再忍。

注:①本折提到的八种铁兵及弓箭,参考了周纬的《中国兵器史稿》。

②据周汛、高春明《中国古代服饰大观》,蹀躞带是腰带的一种,用于系佩刀、火石袋等。唐代武官腰带上系的什物多达七种,称为“蹀躞七事”。

③向听众口述小说(包括奇闻异事、前朝野史等),是在东京瓦子里表演的一种伎艺。据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以勾栏为中心的瓦子,是一种以戏场为中心的集市,是由于街头艺人在交通要道旁的空地上表演而发展形成的。这是北宋开始出现的。……唐代小说的创作大盛,被收辑到《太平广记》中的很多。唐代也已有市人演说小说的。……到北宋末年演说小说更为风行,至今流传的宋人《宣和遗事》,就是小说一类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