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黑山白水 第十折 为君起松声(第5/6页)
观音奴从椅子上跳起来,全身簌簌发抖。惊恐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她以为自己尖叫出声,其实只是嘴唇开合而已。嘉树微微扬眉,万万没料到这纤细少女竟有如此狂暴的灵魂,她的愤怒狂潮一般卷过他的脑海,使他这个窥视者也感到战栗。如果灵魂可以杀人,此刻完颜清中已经千疮百孔。嘉树想:“暴烈的灵魂虽然比安静的灵魂难控制,然而她爆发出的力量如此巨大,若能善加利用,对我的谋划大有助益。”
完颜清中已收起双钩,萧铁骊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紧手中的刀,盯着完颜清中的眼睛,道:“比试还没结束。”他全身染血,面上的血污被汗水一冲,越发显得狰狞,黑多白少的眼睛曜石一般闪着光,其中的杀气和战意令完颜清中也觉得钦佩,双钩一错,道:“今日得与萧兄这样的汉子一战,无论胜败,都是人生快事。”
观音奴奔上去,将萧铁骊胸腹间的伤口紧紧裹住。两人到处流浪,受伤乃是常事,她做来自然驾轻就熟。完颜清中见她弯着颈项,嫩红嘴唇微微撅起,凝神为萧铁骊包扎的样子,心中蓦然一动,观音奴恰于此时抬头,恶狠狠地剜了完颜清中一眼,迫得他心中又是一跳。
观音奴回到场边,听雷景行懒洋洋地道:“哼,蛮牛,只凭一腔血气就可以赢人家了么?”她不由恨得跺脚,“师父只会说风凉话。”
耶律歌奴两手交握,捏得指节发白,涩声道:“观音奴,你去劝铁骊下来吧。”观音奴一愕,随即摇头,“不,铁骊不会下来,不会认输,除非他已经拼尽最后一分力。”
雷景行轻轻咳了一声,道:“观音奴,你还记得我教你练一江春愁时说的话么?你记得一江春愁的九十九种变化,也记得每一种变化的九十九种衍生,但你从不肯想一想为什么如此变化。至于铁骊,你每次和他试招,倒是他输的时候多些,但刀法中蕴涵的奥义,或者他比你领悟更多。铁骊是在你学神刀九式以后才开始梦游的吧?其实那家伙做梦都在练刀啊,他白天输给你,晚上做梦时琢磨出的反击,嗯嗯,我见过几次,大有可观。”
一江春愁是神刀九式的第一式,也是观音奴的入门第一课,她听雷景行这么一说,赧然之余,心中存着一线希望,叫道:“铁骊,你记得师父在删丹城时说过的话么?”场上正要再战的两个人回过头来,听她一字字地道:“师父说,春江潮生,奔流到海,水还是那些水,可是流过的河道堤岸不同,呈现出来的形态气韵便也不同。武功同理,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拘泥在套路上头,随机而发才好,就跟铁骊做的那些梦一样。”
完颜清中哑然失笑,这道理众人皆知,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值得这样郑重地说出来么?倘若萧铁骊真懂得随机而发,甚或料敌机先,也不会被自己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萧铁骊心中一震,想起观音奴初学神刀九式时,最爱缠着自己和她过招。一江春愁变化繁复,轨迹莫测,乍见目眩,顷刻神驰,他不欲学神刀九式,刻意忘记白日所见,然而夜间发梦,那些神妙的招数便片鳞只爪地在脑海中复活,轻灵而诡谲,在匪夷所思的空隙里向他刺来,他竭力闪避,奋力回击,却每每在冷汗中惊醒。
此后的比试,成为鬼神亦感惊艳的一战。萧铁骊因幼妹的一席话而顿悟,并在必输之境中爆发,其招数流畅挥洒如庖丁解牛,飘然无迹似羚羊挂角,不拘泥于以往任何一种套路,后世人乃名之曰“梦域影刀”。这是一种纯粹的刀法,与幻术无关,然而它在梦境中衍生,一经展开,狂暴的战意里也挟着梦的魔力,不单催眠了对手,也催眠了众位凝神探究其精要的高手。
完颜清中应对这刀法,便似十五岁时孤身陷在狼群,碧眼环伺,腥风扑面,稍有差池便是噬肉灭魂之祸。
郭服眼底凶光毕露,令眼角亦为之变形,他脑海中来来往往,尽是当日劈杀汉军小头目一家人的情景,以及最后将仇人尸体鞭得体无完肤的痛快。
雷景行记起了少年时在南海学刀的情景,每天白沙上劈风千次,潮汐中破浪千次,然而无论他如何挥刀,终究不能将神刀九式练至更高境界。终有一日师父太息,道:“就这样吧,出去历练历练,或者有所进益。”三十年后的此刻,他再度重温那一刻寒凉苦痛的心情。
崔逸道目光灼灼,十三年前黑山道上被契丹人掠走的女婴,与白虎台上观音奴的面孔一时重合,一时分开。这容颜酷似自己、神情却像希茗的姑娘是否自己的女儿呢?他喃喃自问。
观音奴梦见小时候与铁骊夜宿兀剌海城外,野生忍冬的绿藤缠绕在林间,唇形花朵对生在叶腋上,初开时洁白,渐变为明黄,金银错杂,散发出清澈的香气,沁到衣服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