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回到寂寞的书房里(第7/9页)
“你先看‘世宗高寿死,岂其所愿哉?’这两句—”家父抠弯食指,往屏幕上的字迹敲了敲,道,“周世宗英年早逝,则称不得高寿;既非高寿,这高寿二字必有别解。我再问你:读过南朝梁徐勉的《故永阳敬太妃墓志铭》没有?谅必没有,问了也是白问。在这篇墓志铭里有这么几句:‘年高事重,志义方隆,宜永绥福履,而奄夺鸿庆,以普通元年十月廿三日构疾,十一月己卯薨于第。’这里的‘鸿庆’所指的便是高寿了。如此再回头看:‘世宗’是后周之主,隐一‘周’字,合以下文‘高寿’所射之‘鸿庆’,非‘周鸿庆’而何呢?两句并起来看,则冒出来个‘周鸿庆死,岂其所愿哉?’再合上前一句‘爱能实非人杰之助’怎么看、怎么像是藏了个脱靴摘帽的谜戏,实则说的是‘莫人杰’,或者‘姓莫的实非人杰’—这一条,逞足我的力气,也委实解它不得。不过,倘或江湖上传言不虚,说莫人杰其实未死,则说不定死的却是‘周鸿庆’,于是下文中‘周鸿庆死,岂其所愿哉?’这才说得通。对罢?”
听语气,家父并不知道那周鸿庆和“红煨清冻鸭”乃至于他在莫家担任厨作的杂说掌故。换言之,家父凭字解谜,得着了一个明明是正确的答案,但是却没有证据—他手上的拼图板缺了一块—而缺掉的一块证据,却恰恰藏在他不许我读下去的书里。我耸耸肩,道:“我读书少,说对了也是白说,说不对也是白说。你读书多,那么‘备12’又怎么解释?”
家父可能很想斥我一回,可兴许是他的考究癖上来了、挡不住了,遂只白了我一眼,硬吞两口唾沫,道:“这一条虽说与对日抗战的背景有关,却根本不属于战史的材料范围,之所以编进备考档,纯粹是因为它当初是同‘备11’写在同一张纸片上的缘故。只不过从这一条上倒可以看出些别的头绪:第一,陈光甫不只是国府要员,也和民间一些大公司、大行号有极深的渊源,常凭借着洋文呱呱叫的本事,替人办些交涉之类的事;第二,这一条没写完,只写到汇丰银行复业,这很奇怪。我后来查证了些别的资料,发现汇丰复业之后,曾有很短的一个时期,宣布公开兑现旧港币。那是因为库存现钞够不上应市、新钞又来不及发行。英国人原以为战火惨烈、焚毁无度,也许兑不回多少旧钞,总之是拿来流通应急而已。孰料周氏纸厂赫然押运了一吨多的旧钞来兑英镑,兑得汇丰差一点周转不灵,只好以银行股票易钞票,另外还延请周氏纸厂的老板出任汇丰董事、兼理总裁职务。你方才说陈光甫买下多少‘蛇草行书’的作品,分赠政商名流;其实那些书法作品根本不是陈光甫买的,真正的买家却是那位隐身幕后的周老板。第三,‘蛇草行书’的确如你所言,是那洪达展自创的一门书法,可是它既非古董亦非杰作,怎么会有人肯花那么多钱去买了来交际公卿呢?—”
“搞政治的懂什么书法?有人捧、有人送,自然有人挂起来当宝贝。”我哼了一声。
“不!这里头另有玄机。”家父托起下巴颏儿,摩挲着花花白白的胡子碴,道,“尤其是这两条文字的内容全然无关,却写在一起,这表示,除非前一条里的‘周鸿庆’与后一条里的‘周氏纸厂’有什么牵连,否则是说它不通的。此外,众所周知‘周鸿庆事件’是一九六三年十月间发生的事,周氏纸厂兑港币却是一九四六年秋天发生的事,至于‘蛇草行书’大兴其道,更在一九四七四八年间,三者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关,各见端绪却互无脉理。然而既给写在同一张纸上,依例是不可能无关的。”
他在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已经理出了自己的头绪。在我看来,陈光甫(或者他所代表的周氏纸厂老板)之所以会去买一大堆并无艺术价值的烂字画,极有可能是一桩幌子交易—质言之,买方出钱是真,卖方所供应的却另有其物;只不过那真正的货物若非见不得人,即非可见之物,才借着“蛇草行书”的买卖掩护之。其次,如果“周鸿庆”早就在一九四五年被当成是“莫人杰”而遭人射杀于杭州,则到了一九六三年十月间冒出来的“周鸿庆事件”便显然也是个幌子了—起码,在日本投诚、却让一辆莫名其妙的出租汽车给载进苏联大使馆,以致功败垂成、被遣回中国大陆的倒霉鬼应该不是什么“周鸿庆”,却极有可能是当年诱人为饵、代捐一命的“莫人杰”了。暗中提供资料给家父的人也是趁着闹出“周鸿庆”事件的热潮,才打蛇随棍上,把这一条窜了进来。
然而此刻我所关心的不是什么陈年骨头烂年鳃的谜底,反而是家父这后半生所戮力从事的工作。不论他埋首于这满坑满谷的战史资料是一程多么繁复迷人的探访,也不论这探访之于他是否真能作为一次不堪回首的逃亡的救赎或治疗,我隐隐然觉得:李绶武当年提供的这份差事是不值得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