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风云渡海(第3/17页)

这厢争执越演越烈,那厢又出了事端—原来有一辆大卡车或许是负载过重之故,又或许是机械发生了故障,才靠近船舷,尚不及驶入吊车板,就失去了动力,无论如何进退不得。这一辆的后面少说还排着七八辆大卡车,如此堵塞,非但它自己上不了船,连其他各车也只能在原地空转着引擎,连一分一寸也推移不动。这倒让拒马之外的百姓们闹嚷得更凶了;有怒骂的、有嗤笑的,到头来还有欢欣鼓掌的。随即有一头戴软帽的将级军官下了舷梯,问明情由,低头沉吟片刻,遂向身边传令嘱咐了几句。那传令随即扯开嗓子冲旁侧兵士队伍以及家父这一伙人喊道:“司令官有令!码头区不得有游手闲人,各位同志一齐动手,帮忙卸货,加紧动作!”

照那司令官的意思仿佛是要先将故障的卡车上的物资以人力卸下,再由众人协力助手,把那空车推上吊车板,俾能吊上舰去。这是无可奈何之计,虽说延宕时间,却连货带车都保全了。

未料传令才下达了命令,那司令官尚未及转身离开,家父这一伙人群之中竟蹿出一条身影去—正是那光头青年。这人二话不说,三五个箭步奔至卡车车尾,反手捉住一块不知是钩是环的物事,便将整辆卡车给提拎了个双轮离地。这且不说,光头青年像是早就觑准了行进路线—但见他左腿朝前跨出个长弓步、右腿带右臂猛里拉了个弧圆,那卡车端地让他给转了个九十度的直角。说时迟、那时快,光头青年顺势缩紧身形,向前再一挣,人在空中骤尔挪出丈许远,身后的大卡车不偏不倚滑进吊车板正当央。

这一切只是弹指间事,却着实叫在场的数百千人看得个,张口结舌。拉过了那辆故障车之后,光头青年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朝司令官拱手抱拳、施了一礼。那司令官睨了他一眼,既不回礼、也不作声,扭身扶着舷梯缆绳、径自登舰去了。

就在这一刻,方圆近里之内倏忽变得鸦雀无声了。倒是拒马外的铁蒺藜上,有一人呜呜咽咽地嘶声喊道:“尊驾既然有恁好身手,怎么不留下来打共产党?却同他们一道逃命去了!”

光头青年闻言点点头,反身朝那人走去,走到近前—距离家父不过三五尺之遥,便隔着拒马道:“阁下安知我们这艘船是逃命船而非战船呢?”

“那些个卡车上载的都是黄金珠宝,当我们老百姓不知道?”

家父原先在青岛总监部第四兵站任科长,专管大军粮秣,先前见卡车一辆辆驶过身旁,本能地留意观察一阵,看那车身篷盖遮蔽得十分严密,可深吸气勉力嗅闻,自然闻得出刺鼻的黄油味儿—不消说,车上载的俱是些大型机具,看来不是火炮便是重机枪。以此言之,拒马外这些上不了船的老百姓分明是误会或诬枉,才造出了黄金珠宝这般谣言来的。家父转念一想:也难怪老百姓要造谣滋事;倘若这一趟出航,果真有什么作战任务,则何以非徒总监部没有一声知会,却是由“哼哈二才”和那光头青年居间通报?此其一。再者,真要打起仗来,怎么还能容得家父把家母专程接到,且眼看即将随行登船?此其二。另外,就是码头上那一座可以力举万钧的吊车板了。但见它的上方是四条铰链,各有茶盅口粗细,分别扣出卡车底盘四角,吊板随即由一支屋柱般粗的钢骨撑竿向上曳引,不过几眨眼的工夫,一辆大卡车便给提拎起十几丈高,隔空兜转,犹似老鹰搏兔一样轻易地搁置在军舰的甲板之上。至于操控那撑竿和吊车板的,不过是码头上的三名士兵—其中一人双手推移着五六根铁条拉柄、另二人则奋力摇转两个径如汽车轮胎的圆形转盘,其间数十百个大小齿轮,轮轮相衔,不时发出磨合擦撞之声。这座神力无匹的机具,家父却是生平仅见,看它一无髹漆、二无批号,似乎并非军中所用的装备,却怎么在此干着运输军用辎重的活计呢?此其三。有此三疑,则又未必能说这不是一趟作战任务,因为码头上除了老漕帮相邀的这一桌十来口子没头没绪的宾客之外,几乎全数是头戴钢盔、身着军服、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卫。

经那浑身鲜血淋漓的老百姓出言激问,家父不由自主地扭头瞥一眼“哼哈二才”,那施品才似是会了意,近前两步,道:“此行极密,恐怕只有启碇离岸之后才能同您老详说究竟。这些闲杂人等的骛言乱语,就不必理会了。”

这艘军舰在子夜过后启了碇,正是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家父和家母给安置在甲板上两辆大卡车之间一个约有两席大的铺位上,前后有白帆布垂覆,上方还张挂了油布篷顶;“哼哈二才”更送来被褥、锅碗和一个暖水瓶,道声:“委屈二位了。少时司令官同舰长还要召见,您老先养养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