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飘花令主的秘密(第8/8页)

接着,飘花令主像是蓄意撒开控缰驭辔的双手以便纵马狂驰一般的写出了另一段有头没尾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自幼离家、寄踪八表的僧侠“轮空”再度登场,为了替嵩山少林寺护送一批名为《武经》的秘笈到福建少林寺去,一路之上,历经了不少艰难险阻,斩杀了许多盗匪强徒,最后终于达成任务。但是,就在轮空将《武经》运抵南少林、贮入藏经阁之际,居然凭空冒出来两个早就伏匿于寺中、寂寂无闻的洒扫老僧—材平和材庸;这两个老僧手起掌落,立时便将轮空给格毙了。最令人沮丧的是,整部《七海惊雷》到这里居然就结束了。

这样虎头蛇尾也就罢了,整个阅读过程更极其别扭,因为在高阳给我的这个本子上到处是他随手注记的一些小考据—高阳的行草自成一体,且善书者不择笔,忽而红墨水钢笔连下数行、忽而又是蓝色油墨圆珠笔岔写几百字,之后居然连毛笔的蝇头小楷也绵延一气,乃至原先排印的明体铅字常为之掩翳难明。有些夹注字句依稀可辨,不外是引申、旁证小说所述内容的一些来历出处,有些我连他写的是什么字也认不得,于是干脆通通跳过。至于《七海惊雷》的原文—坦白说—在深受现代小说结构形式洗礼的我看来,这样松散骈漫、挟沙跑马的写作方法迹近乎对小说这一体制的污蔑。我在读到“全书完”三字之际,忿忿然随手将《七海惊雷》向桌脚边的垃圾桶一扔,不意却瞥见封底上的一行小字,正是高阳所写的那句:“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书为武侠之作”。我忍不住再将它从垃圾桶里抽出来,捧在手中,又读了一遍—唯浅妄之人方能以此书为武侠之作—

家父似乎并没有读到这一行字,但是他迸出口的话却几乎同高阳的题字按语是一模一样的:“你看不出门道来,自然会以为它只是一部破武侠了。”

“如果这里面有什么影射—”

“不是如果,”家父使劲儿一扶眼镜框,道,“它本来就是一部影射。飘花令主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可是他写了些什么,我却猜得出几分。你方才跳了几页没仔细读,应该是那‘白邪谱’的名录罢?”

我点点头,顺手翻回那四页有如联考榜单一般密密麻麻的名录。这时我也才发现:高阳在这四页里居然没有半个字的夹注、眉批。乍想起来,应该也是不耐这无聊名姓的摆布,是以和我一样,匆匆放过了。然而,另外一个念头这时猛里闪出来挤了我一把:倘若此书并非小说,而这份名录或可能并非虚构出来的;也正由于它是一份实有其人的名录,高阳才未曾像在别处那样随文附注、垦掘奥义—是这样的么?

“你先认一认,在这些个名字里,有你认得的没有?要是怕费事,倒是可以‘卷帘’而上,从最末一个名字往回认,认一个、想一个,想清楚了就圈起来,不可马虎。”

“为什么不顺着来?我不怕费事,谁说我怕费事?”我扯嗓子抗了两声,其实心是虚的—我猜家父恐怕早就看出来我这做不得学问的懒散习性,可叫他这么一说,却偏要跟他逞强,执意要从第一个名字往下读。

“那都是些前清雍正朝时代的洪门棍痞,你怎么会认得?别犟!倒着来罢。”家父的语气仍旧平淡温和,但是十分坚定,“等你认出什么、想起什么来,也许就明白那飘花令主的意思了。”

白昼至此隐退,窗外的天色已经全然暗下了,我并没有注意到家父是在什么时候悄然扭亮了日光灯,甚至还打开了电脑,双手便捷如熟练的钢琴家一样敲击着我完全陌生的键盘,黑底白字的荧光幕闪炽良久—照理说我应该十分惊诧于老人居然能如此熟练地操控这种先进的科技工具,然而我什么也没来得及表示—我竟毫不自觉地跌进“白邪谱”名录所展示的机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