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泥丸功(第4/4页)
吕元极其感慨地对李某说:“想当年我受先师朝元和尚开示启迪,念兹在兹的应须是一个‘隐’字上的功夫。先师是亡国的贵胄,其遁迹方外,为的是参出一个苟全性命的道理。我追随先师才不过十年,还在懵懵懂懂之间,说了几句听在先师耳中颇有机趣的话,先师便点拨了我,成就了功法。我若就这么溷世等死,过几十年饥来吃饭、渴来饮水的日子,即便是像蝼蚁蜉蝣一般浑浑噩噩,倒也不失是‘身隐之极’—所谓无为无虑,亦无碍。可早年打禅语、斗机锋,语至而意不至的那些道理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怀。时至今日,我已是近百之人,竟然越来越不知晓:这苟全性命究竟所为何来?岁月淹逝,我毕竟还是造了无数大孽!”
那李某是个憨厚人,听师父说了这么一大番重话,一时间手足失措,应声跪倒,连磕几个响头,道:“师父既不曾作奸犯科,又不曾惹是生非,行走江湖七八十年,不过是收了我们几个门徒、传了几套功法。您要是看弟子不中意,弟子这就自断经脉,了此残生,决计不玷辱了师父。”
吕元闻言一笑,道:“你若如此,为师的岂不又平添一桩憾事么?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原来这吕元侃侃自剖,并没有怨悔自己随缘传功、涉足江湖,乃至不能像蝼蚁蜉蝣一般臻乎“身隐之极”的境界。他这第三个遗憾所言者,其实是个十分深刻的思理。作为一个不能像蝼蚁蜉蝣般活命的人,即使竭尽所能地遁世远人,似亦不免要在造化的播弄之下与人交接、遭遇。一旦交接遭遇,自然而然对人、对事、对物、对情便造成了哪怕只是纤芥之微的影响。如此一来,则又何隐之有呢?如此一来,力求隐遁又有什么意义呢?反过来说,倘若这隐遁的妙道奥义并非离群索居、避世脱俗,则又有什么究竟可探、可求呢?吕元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那李某是个直肠直肚的人,睹此情状,亦随之惨然,咽声道:“师父如此作想,那么自凡是个人,活一日岂不就隐不成一日?”
吕元一听这话,嗒然“噫”了一声,道:“好孩子,说得对极了。既然活一日就隐不成一日,我何不便去死了?”说着,顺手朝前一指,登时逆催泥丸,倒转吐纳,一笑而逝。
那李某见师父死了,不消说是一阵撕肝裂胆的号啕。可吕元临终前的一指又是什么意思呢?李某顺势望去,但见屋外土地平旷,远方青峰廓约,其间并无一物。
毕竟这憨拙之人自有他憨拙的倔性。李某一面哭,一面默志下师父手指的方位。待将吕元安葬之后,他便一步一数、一数一步,还频频回首量估那方位,只恐有个什么闪失偏差。在他想来,师父既然抱憾将死,忽又若有所悟地那么一指,则此去必有机关缘故。这却果然是将误就误,反倒成就了因缘—在吕元而言,李某一句无心之言,却成全了他一个“行年九八,唯欠一死”之念。质言之,只有死,才是彻彻底底地从“求隐不得”这一执念中得着解脱。至于那李某一路顺指走去,忽一日居然来到了安徽凤阳地界。他心想,师父莫不是要我到他出身之地来么?
因为“留都龙隐”为《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所写的代跋在李某到凤阳府的这一节上行文甚是简略,近乎语焉不详,无从知其首尾。倒是在那本《七海惊雷》(署“飘花令主”所撰)里有一个小故事,说的是一个叫李甲三的年轻乞丐如何徒步千里,由济宁至凤阳归葬师尊的过程,与吕元之徒李某的经历极其相似。只是在《七海惊雷》中,多了负棺归葬的细节。且说这李甲三到了地头上正准备下棺入土,却觉得棺材豁地一轻,浑似无物的一般。这李甲三甚是惊怪,找来地保作了见证,开棺启视,才发现尸体当真不见了。棺中只留有手写黄卷一本,上题“泥丸长隐/万象皆幻”八字,李甲三才捧起书卷,封题字迹便湮灭了。待他再翻开首页,逐字逐行读去,竟是一部控制泥丸运行的操典—即后之所谓操作手册者。奇的是,这操典也不知是用什么笔墨写成,一俟李甲三读过,字迹便一如封面上的八字题签那样即时隐去、不可复见。所幸字句疏简寥落,李甲三又本是研习此功甚久的勤勉弟子,一读之下,知是师父手迹,自然字字铭怀,同时一步一步按那操典所记者演练起来。也由于这是一部以心念驾御气血周行,内铸腑脏、外摄筋骨的奇术,旁人不觉如何,李甲三且读且练,顷刻间已经成就了一身浑厚坚实的神功。待他翻读终卷,黄卷上一字不着,可李甲三对其师毕生之学,竟已了若指掌。这便是济宁李氏所传的“泥丸功”始末。只不过《七海惊雷》以小说之笔写此奇突之事,语涉荒怪,聊备一格尔耳。这段传闻却旁证了一点:在吕元亲炙四支之中,唯济宁李氏一支从未以“泥丸功”之名号召门徒—它甚至没有任何可兹记诵传扬的名号,因为这一支自李某(或李甲三)之身始,便玩味出逐字灭迹的微言大义了:何名何不名?正在“隐”这个境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