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另一种生活(第6/6页)

我四下踅了几步,没看见人,却险些儿给什么绊倒。弯腰一打量,才发现那正是刚才孙小六在手上玩弄的东西—它果然还是钢筋,而不是什么电缆—使我感到浑身竖起汗毛、长出一大片又一大片鸡皮疙瘩的是,那些钢筋原来不过是白天工地里的建筑工用剩的废料,一截一截,从两三寸到尺把长的都有,每一根都应该是直的,只有孙小六玩过的那一堆,总数在七八个左右,分别给弯成了一圈一圈有如马蹄铁的形状。这还不算,孙小六还把那七八根钢筋像种萝卜一般,硬生生给种进顶楼地面的水泥里,一字排开,宽足一尺,每一截露出地面约一寸左右,种进水泥里的怕还不少过一寸。而孙小六在玩着这无聊的游戏的时候,居然像往蛋糕上插蜡烛那样,未曾发出什么声响。

我哪里还敢待在原处?抢忙镇定精神,睁大瞳孔,朝黑不溜秋的四下里寻着楼梯,连跳带跌下了楼—这十二层楼上去得轻便,下来得沉重,有一片刻我甚至猜想死后下地狱的鬼物们大约都经历过这么一段。事后我每次回想起这天夜里,总觉得下楼梯时的恐怖掺合了别样的、复杂的、当时我并不敢承认的成分,那是一种自知辜负了小五,便怕她当即如鬼魅一般自阒暗之中缠祟过来的心情。我以一句掉以轻心的话回避了、也抹煞了我并不愿意拥有、也不甘心承担,更不打算付出的情感。

我缓缓跨越莒光新城和村子之间尚未铺盖柏油的上石路面,经过那群正在将电话线路埋进地下的工人—他们所围成的一个小圆圈的中心有一盏发出惨白亮光的电灯,那光明使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好像我这个人在经历过一场诡异的、鬼魅的仪式之后突然又回到了人世一样。我心里则一直念着: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莽撞、这样草率、这样让人招架不住……偏在这一刻,一只手又猛地拍上了我的肩头。

“先生!这是不是你的?”

是那群埋设电话线的工人里的一个,他的手上捧着刚才给小五踢下楼来的那条围巾。没等我答话—或者是看我一副答不出话来的模样—那人一歪嘴笑了:“我看你从那上面下来。”

我接过围巾,闻到那上面还残留着的香味,有一种被冤枉了想哭的感觉—但是当时我太年轻,不知道那感觉其实并不是什么被冤枉不被冤枉,而是我完全欠缺被人爱上的信心。如果还要往里挖深一点,我更该承认:二十一岁时候身为大学生的我,打从心底不想要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混来一身功夫却连高中都没念过的女人爱上。那时我只想追求另一种生活,也相信每个人都不该陷溺于已然如此的生活,于是我过于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