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送行之人(第5/6页)

原来孙少华那厢手脚全无动静,只朝项迪豪吹了一口气,便令他登时翻了个四仰八叉,却不得不因应着自己先前用势之力,团团急转,陷地足有三分深浅。

“孙少华、孙孝胥父子偶过此地,不意见识了杭湖绝技‘转龟奇功’,果然大开眼界!幸甚幸甚、告辞告辞。”说着,这孙氏父子二人一扭身,朝江干一带奔驰而去,转瞬间没了影子。

这一场热闹究竟惹动牵连出多少恩仇?此际无人能够预知详述。倒是万砚方、万得福主仆二人不由得目瞪口呆、意乱神驰。所幸眼前大祸已弭,断箭之耻也不消记在他们的账上。于是潜行匿迹,寻路找着竹斋街商会会馆下榻。是夜万砚方自然心事重重,其中最不称意的便是:身旁这少年怎地有如此惊人的一副身手?

其实对于万得福而言,这半日的奔波闻见,可惊可愕者亦不在少。在船舷上打落项迪豪羽箭的那一出手,他自己所知者不比万砚方多。原来师父临行所授的无名身法,他自己并不熟悉,是以南来路上日夜思服、辗转反侧,只求不要生疏放失乃至错讹荒废。岂料这么用心揣摩记忆,却对身法的熟练、贯通有着莫大的帮助。临阵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形随意至,反而是一派上乘武术家的架式、气象。武林中人称这种境界为“出神”。不论南拳北腿、内力外力,是何家数门派,皆知:要“打得出神”非有一二十年熬炼修为不可。只这万得福心思精纯、用志不纷,也仅能在万千手眼身法步的搬演操弄之中不期而然地使出一招一式、令之出神而已。

是夜过半,已当丑末寅初时分,这万砚方与万得福各自不能成眠,索性起身。万得福栖寄一楼耳房,出户即是一方天井,便趁着斜月微星,觅着个稍微宽敞的所在,将师父送行时所授的那身法着意演来。可是演过一遍又一遍,居然没有一遍能像昼间那样“打得出神”。他自己心下焦躁烦闷自不待言,即使是二楼上房门外长廊上的万砚方也看得一头雾水。及至微曦初展,万得福已经浑身湿透,只觉胸脊之间乍暖还寒,原来是汗水里渗着露水,水火不济,炎凉相生,不觉打了个冷战。谁知经这冷战一带,人却猛可觉得轻了一阵,又腾浮而上,把那一招使了出来。这一使出不得了,便如同蹿跃出手、打落飞箭的那一刹那之间,人从天井中旋身而起,浑似个抛空乱转的飘花零叶。万砚方这一回看得仔细,间不容发的一刻迅即伸出一只长臂,朝空中来势只一抓,再顺着来劲往里一提、一掖,便将万得福的颈项拿住,轻轻往长廊的地板上放了,同时说道:“原来你根本不会嘛!”

万得福确是不会,登时羞得一脸通红,不住地流汗喘气,连话也接不上,只盼脚底能有偌大一个地洞好钻进去。孰料万砚方却纵声大笑起来,道:“也罢也罢!我这人好为人师,见不得人痴愚蠢笨。这么办,我传你一个调息运气的法子,免得你没事冲身而起,撞花了脑瓜皮不说,撞坏了人屋瓦房梁还得劳我收拾。”

万得福闻言,喜出望外,当下松膝要跪,不意万砚方仿佛早已提防到此,抬手往他腑下一格,道:“我虽然好为人师,却不喜收徒。说是传你调息运气的法子,也就只是调息运气的法子而已。你若学得,是你的资质机缘,与我无关。此外,你还是得依我三桩事体。”说着,深深望了万得福一眼,看他楞瓜楞脑地点了头,才继续说,“人前人后,你我仍是主仆相待;你称我少爷,我唤你得福,这样反而自在。此其一。你这身半生不熟的庄稼把式看来无奇,可是其中自有妙道奥理;等你气息周转、水到渠成之际,倒是可以传授给我,届时我倒要喊你一声师父,你也不可推辞。此其二。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不作兴伸拳踢腿,惹是生非;是以你我在武艺上的往来交际,决计不可让外人与闻。此其三。你依我这三桩事体,我保你这项上的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你说如何?”

“保你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说的正是方才万得福冲身而上、形意不谐、体气不一的这种窘况。如此说来,名非师徒、实则仍是师徒。也是到了许多年之后,万得福与闻万老爷子帮中的诸多事宜规矩,才真正明白他当年不肯收徒的原因是帮中自有一个极其严密的师徒传承的体系,这名分绝非可以私相授受者,而在帮师徒之义又不只在传艺授业而已,更有承启门户、光大会党的志业。是以这主仆二人订交,反而是朋友之义胜过其他。忽忽三十六年转瞬而逝,其间万老爷子振兴杭沪丝绸生意、辗转投资运输实业、拓展大江南北的帮会势力,乃至于中日战争期间交际国际工商巨子、政经名流,参赞军务,以一人之身,直通中枢,预闻戎机大政,亦可谓富甲天下、权倾一时了。这万得福随侍在侧,可谓须臾不离。然而恁谁也料想不到,居然就在这一部行之十多年的“荷风袭月”的例会小集上,一个煊赫近半世纪的人物居然就横死在这一丛一丛的残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