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第4/5页)

太恐怖了。有人早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注意着你、观察着你,而且还能一步一步地倒推回去,记录了一个起点,一个至少看来有如出生证明的源头—倘若硬要我形容这恐怖的感觉,我只能打个比方:好像老鼠撞见了一只能够告诉它老鼠窝在哪里的猫一样。

“奇哉!奇哉!”老家伙居然这么说,“你能不费吹灰之力,在片刻之间将我兄弟七人的著述一一寓目,倒真称得上是奇才异能之士了。只可惜—唉!只可惜每一本书都不能终卷,也不知是我兄弟七人的才识学养毕竟不足示人呢?还是小弟你与我们的缘法终究不够呢?”一面说时,他一面从法兰绒西装式的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然后问了句:“可否冒昧请问小弟你一句:你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绝对是因为那种恐怖之感过于逼人,我连想都没想就告诉他:“一九五七年阴历五月十—”

我的话也还没说完,老家伙已然猛烈地摇起头来:“罢!罢!罢!”此时我正低头细读手上那张印了密密麻麻的头衔的名片—那些头衔包括“中国命相协会理事”、“中国命理研究学会副主席”、“亚洲天人学会名誉监事”、“世界星相占卜促进会顾问”……诸如此类不下七八行,之后才是正款:“知机子”三字。我再一抬头,见知机子双手扶了扶顶上的毛线帽,随即冲我微一抱拳(是我不久前才从那本什么《洪门旁行秘本研究》里读到的“明”字拳斜行式)道:“咱们后会有期。一定。”这时我忽然想起:刚才那本《奇门遁甲术概要》的作者不正是知机子吗?当下不由自主地转身朝先前北侧的书架那边瞥了一眼,再一转瞬,哪里还有知机子的身影?

若是将这个奇特但是不具备一丁点儿重要性的经历当成一个秘密,那就过于夸张了,然而我的确不曾公开谈起过它。和我分享过这段经历的只有一个人:历史小说家高阳。是时,我已经没来由地步上小说这一行,发表过一些作品、得过几个奖,还出版过一两本书。机缘凑巧地,我顶替一个分身乏术的朋友参加某文学杂志所举办的“作家读者连袂游日本”旅行团。我那个朋友是以该杂志长期订户的资格入选,成为能和作家相偕出游的幸运读者的。可惜她忙着订婚,便把名额让给了我。换言之:我虽然是个作家,但是在旅行团里,我其实只是个幸运读者—甚至只能算是个幸运读者的顶替品。这样很好,很能吻合我老鼠一般低姿态行事的癖性。可是主办单位却(可能是出于一种恭维人成性的好意)刻意把我介绍给旅行团中的作家代表高阳—事后我才推测出他们之所以如此做的动机之一是要我负责每天早上叫高阳起床。高阳脾气大,等闲的杂志编者或读者叫他起床说不定要捱白眼。既然我具备一个写作同行的身份,应该不至于吃他的排头;且就算吃了,大概也不好声张。不料在那一次七天六夜的旅行途中,高阳与我竟然订下了亦师亦友的交情。之所以致此,当然同知机子那件事有关。

简言之,当时高阳正在替某报写连载小说,必须在旅次中逐日传真文稿回台,是以我们几乎天天有机会(在长程巴士上)讨论他当时正在研究且随时将之入稿的阴阳五行、风水命理之学。某一日,我忽然提到了知机子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记得:在他的书中曾经论及星辰值卯之克应,并有“天冲值辰,鲤鱼上树,白虎出山,僧成群”之语,这“僧成群”几不可解,甚或可能是“增成群”之误植。高阳闻言大惊,道:不不不!你解错了。‘僧成群’绝非误植,其实另有典故出处。”可是他并没有说明那另外的典故出处为何,反而岔开话题问我:“你怎么会去读知机子的书?”

我遂将当日的一番际遇如实告知。孰料高阳当即拊掌捶拳、迭声长叹:“遗憾哪!遗憾!”随即嘿然不语,我亦不敢多言,只能陪作黯然神伤之色,频吃京料理的怪状寿司了事。

数年之后,高阳因肺疾入院,我前往探视。但见他槁颜枯爪,如活髑髅。但是在病榻之上,他仍强自宽慰,大谈命理运势,直说自己“还有卅载阳寿可供挥霍,一甲子后再言去留”。正谈到这里,高阳的眼眸猛地亮了一下,道:“赵太初你后来见了没有?”

“谁?”我愣了一下,直觉还以为高阳已经病入膏肓、神昏智迷了。

“他不是说同你一定后会有期的吗?”

“谁?”我又问了声。

“无相神卜知机子赵太初哇!你们不是在那个什么书局见过的嘛?”高阳露出非常明显的、不耐烦的表情,接着说:“他们结拜弟兄七个身上有一部奇案,我打听了几十年,不过知其一二,其中还有许多情由缘故不能分晓。你下回若见着了赵太初,就跟他讲:高阳要同他好好谈上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