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书向我简体字版的读者朋友所写的一篇交代(第5/6页)
那个案例是:一个十三岁、名唤阿伯特的少年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次从睡眠惊醒的经验。醒来时还能清楚地记得梦中的情景。他总会梦见恶魔向他大喊:“啊!我们抓到你了!啊!我们抓到你了!”然后就有一种沥青和硫黄的气味弥漫,阿伯特的皮肤也“受到火焰的烧伤”。将醒未醒之际,他叫不出声,当声音逐渐恢复的时候,他开始“记得”先前自己曾清楚地喊道:“不,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或者是:“请不要这样!我不会再做了!”或者有时也会这样说:“阿伯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弗洛伊德的推论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阿伯特年轻的时候曾经手淫过,他或许想否认,要不就是为了这个“坏习惯”而给自己严厉的惩罚。
后来阿伯特是不是经过治疗而痊愈?我已不复记忆。我只知道每当自己在阒暗的被窝里打完手枪的那一刻,懊恼和惊恐也同时汩汩涌出,这些情绪每一次都把我刺进更深更深的夜里,无法动弹分毫。我从来没有嗅到什么沥青和硫黄(日后我才从书上得知那是西方人想像的地狱的气味),但是我绝对相信阿伯特所谓“受到火焰的烧伤”的形容,因为我也有同样的体会——就在我湿黏的指掌之间,分不清是握着的还是被握着的——灼烫之感像燎烧的林木一样迅速蔓延;而且我非常清楚:早在我也许只有孙子来发那么大小的时节,就已经不知如何学会了从自己胯下的这支宝剑上得着相同的快感,也得着相同的懊恼和惊恐。自幼及长,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手枪,比伟大的民族救星写他的日记还要勤奋,也从而能够将那灼人的懊恼和惊恐赋予一个抽象性的解释——那是原发自人类内在的一种羞赧。
是的,羞赧。除了纯粹来自肉体的欢愉之外,没有原因、没有目的、没有解释、也没有道理的羞赧。它不能容忍纯粹来自肉体的欢愉——尤其当这欢愉不假外求、完全可以自主为己而产生的时候——用更接近反基督信仰的人的说法则是:上帝嫉妒人在自己的身上建筑乐园,于是发明了羞赧作为惩戒或报复。它是人体内部一个神秘的装置,欢愉一旦启动,羞赧便如影随形地彰显。
紧紧握着那橄榄枝的儿子的手也即将在不数年后的某个晴朗的春日午后、或者冬夜温暖的被窝里发现这一切罢?这一切与性全然无关,只是人类凭靠自己的能力创造不完美的欢愉的一个开始。至少在我这里,成长岁月中不断发生的许多事情逐渐拥有了清晰无比的意义,且时时刻刻融入我的写作,它们所带来的是一种挥之不去、萦绕不绝的主题——人总在创造不完美的欢愉,也藉之奋力抵拒着与生俱来的羞赧。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天行者陆客、大麻安迪、我老大哥、雷不怕、士林那老寡妇和孙子来发、卢让泉伯伯、陈文英叔叔、大鹏剧校里串演过孙悟空的那位小伶工,甚至那个名闻全世界的德国手淫少年阿伯特·沃夫罕·汉斯,以及连人带鬼还有差不多凑得成一百之数的男女老少,日后都有如一张忽然显影的相片那样填充起一幅又一幅我生命里最真实的景观。当我试着从许许多多的巧合际遇里寻找出它们之所以出现原因之时,却只能想到一个拙劣的答案;仿佛这些人都是因为各自背负了过于沉重的羞赧而躲进了我的人生里来。在这个尽可以用“光天化日”一词形容的明亮世界,这群人的手中只有盈盈一握的力量、勇气、希望和秘密,倘或摊开来,便一无所有。
我是一个以说故事维持生计的人,和我的妻小暂时僻居在这群人所提供的一幢乡间房舍里。多年前我曾经在此完成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长篇小说——一部自编自撰、自引自注的硕士论文——之后我因为某种险恶势力迫在眉睫之故而逃离了一段相当长的岁月,其间我从来没有料想过会有重返旧居之一日。然而造化弄人,我毕竟还是在另一个险恶势力的逼促之下又回来了。如今在我面前,有几十竿绿意盎然的竹子,一株刚褪尽胭红、窜发新叶的山樱,一丛油光勃亮的茉莉和一地黑白交错的鹅卵石。我身后这原本已经算得上危楼的两迭式透天建筑也早在不知何年何月经匠手修缮成一座外观还十分雅致的三层楼宇;屋后当年荟萃成丛的姑婆芋也给有心人刻意保留下来几茎,夹杂在满地黑白相间的卵石之中,不特别挑剔地看去,还真有些京都古寺枯山水的况味。这狭仄的庭院自然无法真正阻绝我所意图逃避的一切;不过此地确乎适于作为一个回首省视的起点,在陪着孩子玩耍的片刻,我知道正有某些酝酿已久的记忆汹涌跌宕着,它们是我和这个世界之间悄然祟动的种种轇轕,我从未忍心揭其披覆、窥其就里——仿佛如此便会让我们这一群羞赧之人无所遁形于光天化日之下——可是我能逃避的是什么呢?我能拥有的是什么呢?我能掩藏的是什么呢?或者该说:我真正恐惧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