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章一 悲回风(第6/7页)
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就是说起这一生最惨淡、最尴尬无助的时光,也依旧那么淡淡然若无芥蒂。
“竹溪是个佳处。绿竹清华,溪水潺湲。如在平时,倒是颇可以小住一段时日的。无奈我是被软禁,虽还可以四处走走,但穴脉被封,倒不能提气聚力了。有几个夜晚,我常常在溪边竹林小坐,想这么一段荒唐的事与这有些荒唐的生,有时想着想着倒真的不由都有些好笑起来。人生有时真象一场闹剧。就算你自恃清简,自己不愿,也总有人想把你拖入那一场闹剧中的。那一天,我就这么坐在溪边,以水浴足。这时,却见小溪那边缓缓走来一头怪模怪样的牲口。当时天光已暗,先没看清,近了才看清是一头骆驼。那骑骆驼的是个黑衣服的少年,长得相当清致。他来水边饮驼。水中微有些浮冰,冰片很薄,利能割手。他似绝爱那冰,在水边盘桓了很久,以手捉之,全不避寒冷。我那时面上泪迹未干,虽对他虽好奇,但更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也就没再多看。”
“他驼儿饮水罢,就牵着那驼儿走了。他走了才一时,石、刘两家的人就来了。几姓之中,要数他们最急。他们来是要催逼我动身了。他们……语气颇为恶劣,说秦相那儿他们已经说好了,就等我去面见了。我没答应。但他们已铁了心,象我不答应的话都要出手打我的模样。我虽性子孱弱,却也是自惜羽毛的,怎肯就此由他们摆布。眼看着跟他们说僵又要徒惹一场羞辱,没想那骑骆驼的少年不知怎么竟没走,听到争吵声,他原来已经折回,一直静静地站在暗影里的竹丛里。到他们要动手用强时,他才‘吭’了一声。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心里微惊,知道石家的人是出了名的不好惹的。怕连累了那少年。”
“那石家的石廷性子最暴躁,本在我身上就有火,听他一个陌生人吭声,就冲他发作道:‘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开!’”
“那少年却不怒,只听他平静地道:‘该滚的是你们。让她走。’”
“他说得很简短,似是不惯和人说话一般。只这么一句,石、柴两家的人面色就变了,他们发作道:‘你是谁?又凭什么?’”
“那少年不答,只微微看着他们笑。——但石家的人岂是好惹的,石廷一拍腰。他腰里挂刀,一拍抽刀,就动上了手。是石、柴两家那六个人先动上了手的,没想,出招之际,却是那少年先发出了剑。那剑光在竹林中漾起,和中原剑法的中正之路大不相同:人行诡步,剑走之形,真真怪异非常。那少年似不想伤人,不一会儿,他已击退了几人。这时,我听柴家的人惊叫道:‘骆寒,他是孤剑骆寒!’”
“他口气似十分惊骇。我见他们六人就手上加紧,用上了看家本事,却是这时才想起一些关于骆寒的传说的。……他的剑法,当年腾王阁一会后,早就在九姓之中大是传名。我仔细看了下,他出招可真不依常理,不按规矩。当时我极为惊诧,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要是辰龙看了,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说呢?”
她语意迟疑,米俨心知以萧如的见识,说出此语,可见非同小可了。四年前,在她“十沙堤”内功心法已成后,据胡不孤讲,实已堪称为当世巾帼中居于翘楚的第一高手。就是在男子中,以辕门“双车”之利,虽未明说,看他们的意思,实也把萧如视为当世难得的一个对手。她看骆寒出剑的当日,虽功夫未就,但以她于武学一道久为辕门中人所佩服的广博见识——华胄甚至笑称她为“武库”,连袁老大有什么疑难都曾向她请教以求触类旁通的——可知她如此的评语该有多高了。
只听萧如继续道:“他那剑法极为险僻,江湖中走这路子的人可不多。因为纵是练成,也难开气象,晋身为绝顶高手。可他似乎做到了。只几招,就已败退石、柴二家之人,驱走了他们。赶走他们后,他就问我要到哪里,我说金陵。然后他让我上了骆驼,送我回家。”
“说起来,我只怕是江南一带少有的一个乘过骆驼儿的女子了。一路上他话不多,只记得我称了他一次‘少侠’,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是’。声音极冷,似是很不喜欢那个称呼一般——也无睹于我的存在,我就不敢再这么相呼了。”
萧如说到此时唇角微皱,隐现一笑,似是又想起了当日和骆寒相对的情形。她久负丽色,一向被人偷着惯了,所以对那少年视自己如无物颇为奇怪。有一些话,她是不会说的:她当时由此一句对那少年颇为心许——知他确实不是谦虚,他和她一样,怕都是两个不肯为这俗世权名与一些虚幻的概念缚住的人。他不自认为是什么“侠”,就象她相助袁老大,也不是为了袁老大的那些什么家国大业,只是为了——这、是她的男人。如她暗度:纵外人如何称赞,那骆寒孤剑奋出,重临江南,只怕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只是为了一个他的知己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