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阵(第6/9页)

——其实,在无数江湖人心目中,他所心冀的武学,在浩如烟海的源头,实在是无门无派的。那是有意识之初,天地鸿蒙,隐约一线。如今千门万派,通向那里的,接在源头的,往往也不过是那么一个点。悟及于此的,万无一二。耿苍怀武学之成,实是在三十岁时听了一个文士的话。那文士说,“为学如求所成,当寻得语言之前。”此言深切。耿苍怀由此而悟,学武如欲有成,也当返到有招式之前。

其实站在源头那儿,才是一片全未开拓的荒原。此处,文武殊途,却可同归。孔孟观之,曰:“此地浩瀚,逝者如斯夫。流沙弱水,无定力者,必沉溺无限,为小民细智所未宜轻至。”悲悯众生,故言“敬鬼神而远之”。垂五经六艺以教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开万世不易之基。虽有癣疥,终成大德。百千年来,董仲舒,韩愈,一代代大儒,叠房架层,建构人伦,也就是想造一座房子让万民兆姓的思想安于其中。行有常则,动静有止,不致于面对意识荒漠中那难以预料的狂风暴雨而已。

因为,那空茫真的足以摧残人生存的意义。此外,老聃有老聃之道,庄周有庄周之道。我们后生小辈,但有归心,无不是托庇于其羽翼,才于蜉蝣之生中偶得意义。——就象耿苍怀以济世利民为己任,以家国之念自图振作,以抗人生之无常、物理之殊异。细细想来,原来不过如此。

所以,他为那骆寒感到感动。敢独面空茫的人无论如何是令人敬重的——不是这少年,他都不会再想起这些了。

想着、想着,耿苍怀步入阵中。这一堆石头,一经人意发动,竟威力如许,他的心中也自骇异。如今控阵之人已走,石头也就成了只是石头而已。

他走至中间那块大石旁,果然上面有一代武圣归有宗刻下的字。耿苍怀抬头望去,铁钩银划,心中不由大起高山仰止之感。只见那块大石,气象独具。石面上,字字俱如拳头大小。刻的一篇文字,引的却是贾谊的《鵩鸟赋》,篇尾注明了出处——如果不注,耿苍怀也不知是何来历,引的那一段文字却是: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是控搏;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言若有情,忧愤深广,耿苍怀一时都愣住了。

一回头,那骆寒还在那块大石上无语静坐。他悟到了什么?——耿苍怀也不知。

到第三天夜里,耿苍怀于睡梦之中,猛然惊醒。却是骆寒纵声高啸。他的啸声也非同常人:清锐嘹唳、出于丹田、返自虚谷、若有形质、直干斗牛光焰。

耿苍怀知他必有所得,抬起头,只见满天星宿。天愈黑,星愈明,那一啸却是这天地的生人之气。这一啸足有盏茶才停。附近村民闻得,恐如梦中禅谛;如有过路高手听得,更不知该当何等惊骇!

第二天,骆寒便收拾了下行囊,在骆背上的革囊里找了一套换洗衣服,把浑身上下彻底洗了一洗,才重牵着骆驼上路。

他似知耿苍怀会同行,不知是否出于礼貌,并不骑上驼背,只牵着那头骆驼步行。

耿苍怀也就上路,与他始终有个十来步的距离。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一前一后。行了一日,中午在榆树铺打了个尖,晚上却歇在了石桥。

石桥镇子好小——这时他二人已出安徽,进入苏南地界。一路走来,已觉口音变化。那少年牵着骆驼行于市集,虽不免怪异,但他和当地百姓却颇契合。虽然语言不通,但连比带划,也让他找到了宿处。小镇的一条青石板路上,有一家“君安栈”。

一路上,不少小孩儿追着他的骆驼不放。那骆驼有些不耐,骆寒却似对那些孩子颇为友善。有胆大的孩子不时伸手摸那骆驼一把,然后哄笑一声,自己把自己吓得散开。然后见骆驼与骆寒俱没反应,便又聚上来。那骆驼不时看向骆寒,似不想忍耐,但骆寒面色平静,不作反应。耿苍怀见那牲口眼中便似一种叹了口气的神情,默默忍让着那群顽童,顺着他主人的意思,随那些顽童骚扰算了。

找到“君安栈”,骆寒掏出块碎银子,要了一间房。耿苍怀见他劫镖多多,自己出手可不大方。更让他意外的是,这时骆寒却回头冲他一笑,和他说了三天来的头一句话:“我没有多的银子,请不起你。你和我住同一间房吧。”

耿苍怀一愣,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从来宠辱不惊,这种感觉,自己想来也觉好笑。那客房却只一张床,骆寒叫店伙拿门板又搭了一张。他不要被褥,于十一月的江南,也睡光木板。不过这样倒也利索。那房间的墙上,四壁都是水浸的印子,斑斑驳驳,各具异形。耿苍怀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和这孤僻少年共处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