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道卷 第十三章 隰桑有阿

不多时,人已散尽,偌大木台剩下梁萧一人,太阳早已落山,暮霭沉沉,湖水凄清,空中弥漫着渗人心腹的冷意。梁萧呆立片刻,取了一块木板,施轻功掠过湖面,到了落雁峰下。落雁峰顶云生雾绕,山脚对着湖水,长满野生桑梓,桑叶阔大,望之如云。

梁萧在树下坐了一阵,又烦躁起来,起身踱步,忖道:“晓霜这一去,不知还能够来么?她虽不致不来,但花无媸诡计多端,心肠又狠,未必不会拦她。虽说风怜也入谷去,晓霜若不来,我借口见风怜,或能闯入宫去,但我说过不进谷,出尔反尔,徒惹人笑……”胡思乱想一阵,他坐下来靠着大树,欲要人睡,但心绪起伏,哪有丝毫睡意,遥听得七星谷中传来鼓乐之声,喧嚣震天,心知群豪正在欢饮,越发孤寂起来,坐在大石上,抬眼望天。

天上星子明亮,历历犹如白石。梁萧无数次看这星空,每次都感觉不同,此刻的星光迷蒙模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之意。过了一阵,喧哗声平息下来,晚风微凉,一阵阵拂起他的衣发。梁萧不由起身踱步,而后又坐下来观望群星,可过不多久,便又厌了,站起来回走动。

起初夜过得极慢,一刻半时,都似经年累月般久长,但一过午夜,星汉流西,时光又变得十分迅快。过了一阵,启明星显露出来,梁萧想到黎明将至,忽又生出说不出的惧怕,恨不能挽住耿耿星河,让这长夜永也不要过去。可他越想挽留,天却亮得越发快了,星光渐黯,东天破晓,彤云中,一弧白光若隐若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忽地,他隐约听到湖上传来轻微的响声,心头一喜,奔到湖边,却见黑漆漆犹若死寂,哪有人影,不由心头一灰:“她难道不会来了。”这念头刚刚生出,又被他极快地压了下去:“天这样黑,她哪会来呢?梁萧啊,你也太性急了些。”

他对着黑沉沉的湖水,呆立一阵,复又绕至树下,背着旭日盘坐。四周静悄悄的,梁萧似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越跳越快,越跳越沉。树枝树叶的影子分明起来,万物复苏,山谷中传来雀儿的啼声。梁萧不敢去瞧湖上,唯有耳朵始终张着,但却只听到偶尔传来鱼儿戏水的声音。

天渐已大亮了,光明遍地,白亮亮十分耀眼。梁萧忍不住跳将起来,眺望湖水,湖上空荡荡的,只有两对燕子飞过,双尾其明如剪,飞羽似薄薄的金片,双双钻人湖上的白雾中去。梁萧抱着头,颓然坐在一块大石上,心中分外茫然:“巳时快到了,她还不来,大约再不会来了。晓霜不会爽约,她既然不来,那便是被阻着拦着,再也来不了。”双眼没得一酸,泪水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隐隐感到,自己再也进不得天机宫了,这一湖一阵便如宇宙洪荒,将自己和花晓霜永远分离开来。就在他行将绝望之际,忽听湖上水响,伴着一阵歌声:“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歌声娇柔动听。梁萧一怔,慢慢抬起头来,但见日光和煦,雾霭淡淡,湖水其碧如蓝,一叶小舟从雾气中飘了过来。花晓霜含笑俏立船尾,手摇兰桨,又唱道:“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梁萧当年行医时,也曾读过《诗经》,记得这是一首《隰桑》,说的是一个女子看到爱人站在桑树地里,喜乐无比的感受。梁萧听得痴了,不禁和道:“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念着念着,神魂摇荡,竟连小舟靠岸,也忘了相迎。

花晓霜拴好小船,提着一个大大的红漆食盒,袅袅行来,她已换过衣衫,蓝衫垂膝,白孺系腰,头上一块白亮细绸,围住发髻。乍眼一瞧,便如一个娇俏村姑。见了梁萧,不禁笑道:“萧哥哥,我来晚了些,你饿坏了吧。”将食盒放下,打开盒盖,菜香扑鼻。梁萧没由来心头发紧,嗫嚅道:“晓霜,你这是做啥,我……我不饿,你干么麻烦自己?”

花晓霜笑道:“才不麻烦,嗯,你昨晚没睡好吧!”梁萧奇道:“你……你怎么知道?”花晓霜笑道:“我是大夫,一看你气色,便已知了。”梁萧大窘,抱过食盒,吃了一阵,忽见花晓霜目不转睛瞧着自己,不由面皮一红,说道:“你瞧着我干么?”花晓霜笑道:“萧哥哥,我若这样瞧你一辈子,你怕是不怕?”梁萧一愣,忽地搁下木筷,失笑道:“晓霜,十年不见,你也变机灵啦?也会牙尖嘴利地戏弄人了。”花晓霜莞尔道:“不是我变机灵了,而是萧哥哥你变傻了,呆头呆脑,活似一个大笨牛。”梁萧跳起来,笑道:“好呀,你骂我?”丢开食盒,搂着晓霜疯转起来。花晓霜不防他狂性大发,忙叫道:“萧哥哥,别转啦,我病发了,头都晕了。”梁萧醒悟道:“该死,我忘了那病。”急急停下,毛手毛脚便要给她度过真气,花晓霜却抓住他的手,轻轻一笑,咬住嘴唇,低声道:“萧哥哥你真笨,我骗你的呢,我的病,早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