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一、红楼隔雨相望冷(第5/9页)
她只是转头看着斜上方的窗子,脸色渐渐苍白,有恍惚震惊的剧烈变幻交错而过她清丽无双的脸。华璎紧紧咬着嘴角,单薄的唇抿成了一线,眼色飘忽不定。
众人被她脸上的神色所震慑,片刻间居然谁都不敢出声打扰。
跟来的几位师妹顺着二师姐的视线看出去,穿过寥落的秋雨,看见了斜上方阁楼最东头的那扇窗子。天色已经完全的黯了,望湖楼里点起了灯火,一片透亮。
散着光的窗口上,那个紫衣男子还坐在那里,然而却已经转过了头,也定定看着这边。
他年纪已然不算很轻,然而少年般的冷傲和锋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执地不肯收敛。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仿佛案上那柄古剑的剑脊,有一种疏狂傲世的意味。
惊神一剑卫公子。这个名字在江湖中成为传奇已经有将近十年的岁月,阅历和风霜在他眉目间浸过了一遍,然而没有将那铮铮眉弓磨出温润圆滑,反而更凸现了不羁与冷锐。
鼎剑阁的二公子,紫衣卫公子拔剑能惊神泣鬼,平日来去如风、不留形迹。
然而,在此刻,此地,此间,高楼上凭窗回首的他,眼神却是那般……悲欣交集。
外面的雨越发大了,然而南方的雨即使下的狠了,也不会如瓢泼那般暴烈,只是更加的缱绻细密,宛如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万物网入了手底。
"怀冰……"在楼梯上,身边的师妹听到了华璎师姐脱口而出的低呼。
"小妍?"在高楼上,手指轻轻收拢,感觉到手心里那粒蓝瓷耳坠紧紧压迫着手骨,另一个名字从卫公子口中吐出。
黯淡浓密的云聚集在西子湖上方,雨丝默不作声的倾泻而下,在两个人交错的视线中织起厚厚的屏障,云中隐隐有雷声滚滚逼近。
往事忽然如闪电般照亮心底。
软轿是颤颤巍巍的前进着,然而坐在轿中的少女却丝毫不顾摇晃,手中握着一卷书看得入迷,还一边低低吟诵不休。
"阿妍,九里松就到了,一路坐得累了吧?"正在看得入神,忽然听见轿外父亲的询问。锦衣华服的少女手一颤,慌忙将书扔到地上,踢入裙下藏好,坐直了身子。
"禀父亲,妍儿不累。"她含笑垂眼,低头,细声回答。
轿帘被揭起,骑马随行的父亲探头进来,看见小女儿温雅的仪态,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靖开国已经将近一百年。先王死后,宫廷斗争愈发激烈,王室衰微,宦官把持朝政,政令废弛已久,各位节度使坐镇各方、手握大权,渐渐不听朝廷节制。
而淮南节度使薛昭义,在江浙两地来说已然是一方霸主。
虽然贵为一方霸主,但他最可夸耀的就是这个女儿——德容言工无一不出类拔萃,天性纯孝柔和,见过的人无不交口夸赞。
明年太子加冠,女儿也到了及笈之年,选妃之事,也早在他的打算之内了。
然而薛楚妍今年十六岁了,虽然明艳无双,却不知怎地少了一种神韵,仿佛一张没有上色的美人图,单薄而黯淡,缺乏一股生气——
或许不该长年将阿妍藏在深闺里、连个阳光都照不到罢?
权倾一方的淮南节度使摸着胡子,想。
今日是踏青,闻得西湖边上桃花开的好,便将在家里闷了一年多的女儿也带了出来。夫人陈氏身子弱,不能随行,便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容婆婆。
等父亲的脸从轿子边消失,薛楚妍才舒了口气——前些日子从父亲书房偷偷带了一本《玉豀生诗集》出来,这几日正看得入迷,连游春都带了出来连路看,却不料差点被父亲发觉。
那些《女则》、《女诫》、《列女传》之类的东西,她已经看了整整十五年,一年前才好容易从父亲书房里偷着带出第一本诗集,从此便偷偷摸摸的迷恋了下去。
看的时候几次被陈氏撞见,但是母亲慈爱,也不会如何——可如果换了被父亲看见她读这些东西,一定会被狠狠的责骂的呀。
那些《无题》啊,《锦瑟》啊,在父亲看来都是会教坏了女儿的淫词艳曲罢?
可是义山的诗,真的很美呢。
待父亲的马蹄声离开的远了些,薛楚妍忙忙的低下头,探手去轿子地板上摸那本忙乱间扔下的诗集。然后,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书不见了。
居然、居然掉出轿子外了么?
糟糕……为了换那本玉豀生诗集,她偷偷抽出书后填了一本平日读的《女诫》进去,以免父亲一眼发觉书架上多了一个空档。如果这本诗集居然丢了的话!……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