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龙颖 第6章
圣王十四年的春天特别少雨,城外赤红的帝槿花开得火热,好像随时会点燃角楼。好容易在五月盼来了一场雨,人们的心情却没有得到安抚和平复,因为就在同一天,紫陌君白曼青和三十三个士林子弟被辰月的缇卫当街屠戮。这个被后世称之为“永安血案”或“紫陌三十四友之殇”的事件,直接开启了两方对决的最后战场。
理论上圣王这个年号此时已不复存在,因为匡武帝崩于十三年,后一年应该是新帝元年。但无论是辰月支持的伪王白千行,还是百里恬和天罗支持的太子白渝行,都没有完全获得继承大统的资格——换言之,这是权力更迭的前夜,辰月和天罗的争斗进入了最激烈的尾声。
就在此刻,老爷子将目光又重新对准了原映雪。
其实针对原映雪的暗杀一直不曾停止。虽然他多年不问政事,甚至对辰月的倒台摆出乐见其成的态度,但始终是辰月二号人物,若能成功诛之,对舆论导向和军心鼓舞将会起到难以估测的作用。问题是原映雪实在太过强大,这些年一直没有人找到突破之法——龙颖当年也许找到了,但他信守承诺没有公之于众——所以老爷子决定转变思路,改用离间之计,借刀杀人。
消息来的时候是白天,我没有星星可看,如往常一样靠在窗边发呆。突然一个影魅信使出现在崖子的暗角,递给我一封直达密信。影魅信使在天启,说明老爷子也在天启。老爷子在天启,说明……我脸上突然发烫,匆匆将信拆开,一读之下却是浑身冰凉。
是祸躲不过,龙颖曾经假设的情境终于出现。老爷子认为现在时机合宜,可以考虑对目标收网。
整套计谋执行了有段日子,形势对原映雪越发不利。设计陷阱的起因是辰月得到确凿消息,说缇卫内部埋伏着天罗的间谍,且是卫长级的高层。这简直是为原映雪量身定做的罪名。他一贯对辰月的事业漫不经心,有同情义党的名声,而且和天罗走得很近——后一条显然指的我和顾小闲。
最简单的陷阱往往最行之有效,我们要做的只是埋下怀疑的种子,静待它长成参天大树。甚至不用浇水施肥,人心里那些肮脏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肥料。
于是我在山堂指示之下,向辰月某个执守坦白了身份,假意要以间谍的名字换取政治避难,目的只是将一系列莫须有的证据交到辰月手里。
现在指令来了,我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将证据交出去。
我在窗边一直坐到天黑。身上裹着厚毯,脚边生着火盆,却始终觉得冷:
檐下挂着白花花的雨线,好似许多股粗麻绳拧在一起,厚重的水雾渐渐凝成涓流,顺着窗缝和桌面汇聚到我身边。饱食水汽的毯子甸甸下坠,我仿佛站在世界尽头的沉船旋涡里,风暴将至,四野无人。
这是我做龙玄玑的最后一天。
从明天起,我是谁,要去哪里,答案完全未知。五年前我就为这一刻做出了抉择,当时的答案非常确凿,只为那一场生如夏花的绚烂爱情。如今花期已过,答案未改,理由却变得有些复杂。也许不再是为了爱情,但必然是为了爱,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爱是什么?我其实也没有特别清晰的定义。不过当你怀着爱去做一件事,哪怕是独自站在世界尽头的沉船上,也会觉得充满勇气。那是一种积极、正面、让你想起来就会由衷微笑的东西。我至今不懂爱情,不懂友谊,不懂如何定义我和龙颖、原映雪、顾小闲之问的关系。但我想起他们的时候会由衷微笑……我低下头,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龙颖真了不起。我的身体里住了一个多么孤僻而固执的灵魂,他竟然教会了我这么温暖复杂的东西。
你以前没这么爱哭。
熟悉的声音,又是龙颖。我忍不住破涕而笑。最近两年变本加厉,每当犯蠢的时候就幻觉听到龙颖各种嘲弄。难怪人家说世界上有三样东西一辈子摆脱不掉:呼吸、心跳、童年阴影。我摇了摇头,努力想甩脱我的童年阴影。但龙颖要是那么容易甩脱,也不会让我在过去那五年饱受折磨。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是在耳边,带有十足嘲弄之意,“玄玑姑娘贵人多忘事,在下龙颖,可有印象?”
我猛然回头,廊下灯火飘摇,透过门上满雕的细花漏进些许,勾勒出一个清冷身影。这个身影我从小到大看了十年,放进人海中只凭一个依稀的轮廓就能认出,没有理由只用五年就能遗忘。但我突然不能确定这一幕是否真实,急急挥开窗户,为了让更多的光线可以照进。
冷雨夜一拥而入,吹散火盆周围的残温和龙颖额前的湿发。他的脚下积了两圈小小的湿,看起来在雨里走了很长时间夜路。我自认思维不够缜密,构造不出这么逼真的梦境,所以这一次大概不是幻觉,不是梦境,是龙颖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