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17章
风长长刮着,云却淤积不散。
这些夜晚悄寂无光,人们忙于猜测黑暗中酝酿的危机。无人喧哗。无人欢笑。无人饮泣。
原映雪独行于朱雀大道。周围是盲者的深黑,亡者的死寂。夜色侵蚀了他的白衣,如同浮冰漂流在黑水。
距离天明还有很久。
天墟依旧伫立,门前则空无一人。曾经这里站着成排的年青教徒,黑袍上绣着星辰与月,眼睛高望遥远苍穹。有的人求脱俗。有的人求长生。千百年来辰月从未与尘世如此接近,现在浮云散去,重新显现孤寂本相,终于流露出使命终结的气息。
天墟兀自高耸,古伦俄一人独坐。
原映雪拾级而上,走到天墟高塔之顶。老师的面貌多年不变,清癯肃穆的年长羽人,黑布蒙住了盲眼,却有看穿世事的通透神情。
最接近神的凡人。
最接近死亡的凡人。
云层低垂,星月隐去踪迹。今夜不再需要神启,命定的终局即将降临。
“你还是来了。”古伦俄说。
声音一如既往,既不高兴,也不失望。
原映雪躬身行礼,然后在老师脚边的石阶坐下。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希望从你身上看见……堕落,嗯,我觉得,你就是一个最后会堕落的人。因为你太孤独。”
“学生惭愧。”
“想不到你挺了过来。我觉得有点高兴,不过也挺无聊的。”
“其实,是堕落了。”
原映雪微笑着说出那个词。神之堕落。却是人之欢喜。他若不堕落,就不会放任自己沉沦心魔,也不会用力将她推开。
“不错。”古伦俄点头,不知是指他说得不错,还是做得不错。“那么,为何来到这里?”
“您曾经预言我的结局。”
“唔,不仅是你。”
“我试着把她从结局里推出去。”
“你变得像个人了。”
原映雪遥望天空。现在他吹着高处的寒风,离神那么近,胸口中却跳动着一颗人心。
“让我陪着老师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我不需要陪伴。”
古伦俄笑容平静。
“映雪。神决定我们会遇见什么人,有怎样的羁绊。你可以试着将之推开,但不一定能够使之离开。”
他突然抬起枯瘦的手指。
天墟的虚幻迷宫里,奔跑着一个微不可辨的身影。
顾小闲随淳军转移至天启近郊,不出一个对时便重新潜回城内。
这次她还是走的水路。
提到水路,人们会首先想到经印池门入庆丰潭的河运,往往忽略城东裂章门的地下涵洞。毕竟除了水老鼠,没有人愿意从城墙下钻洞出入,何况水下还设置了巨锁栅栏。幸好,不论老鼠还是锁头都不会给小闲造成太大困扰,那串可能暴露行踪的湿脚印也迅速蒸发在干燥的夜风中。
正如敖谨所言,信诺园数千私兵严正以待,即便是她也很难突围而入。
小闲远远看了一眼风雨楼的明灯,转身奔向天墟。
神之领地居然无人看守,由她径直闯入,脚步声急急回荡在千重长廊。
然则,总也跑不到尽头。
无边无尽的回廊。相差无几的石台。层出不穷的阶梯。高塔始终在不远处,却永远无法接近。
关于天墟的迷宫传说一直都存在。它占地不过一坊,沿围墙很快能走上一圈,但若有人擅自闯入,整宿也不可能跑到天墟的中央。据说那座高塔耸立在神的领地,凡人不可涉足。
扯下发绳绑在身侧的石阑,继续往前奔跑。三百六十级台阶之后,丝绳再次出现在前方。
幻术。
小闲瘫坐在平台。腹部的伤口因剧烈跑动而撕裂,汗水淹过辣辣生痛。
几乎忘了。她企图保护的这个男人,其实比她强大许多。
但她心慌,不是没有缘由。
他把她安排的那么平安妥当,就像她之前安排里亚和大陆,是否也因为抱了赴死的决心?
怒气横生。凭什么安排她?他若死了,赌约岂不就作废?她问谁讨债?
“真是个执着的赌徒。”
薄雾中传来熟悉的笑语,小闲猛跳起来。
风吹莲动,白衣教长从雾后现身。音容笑貌概如以往,显得她舍命夜奔如此莫名其妙。小闲至此方觉自己不妥,一则老头向雷枯火告了伪密,不该径直来天墟找他,二则既然来之,无论如何应稍事打扮,不该蓬头垢面狼奔豕突。
但她好歹见到他一面。在这围城之夜。
“你不能待在这。”
她见到他,什么话都来不及说,直接拉起来往外跑。
夜还黑着,危机在暗中蠕动,随时孵化。但她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又觉得跑不完的回廊甚合心意。一旦出了天墟,恐怕就得分道扬镳,各自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