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乱 第21章

紫陌君白曼青端坐于堂前,案上炉香笔直升起,丝丝不乱,正如他本人。一旁的布衣少年按捺再三,决定直抒胸中不快,语气中已不乏鞭挞之意。

“春山君与桂城君的生命,只换来公子的沉默么!”

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铜漏中水滴无声坠落。

他等了许久,等到耐心尽失,忽见白曼青长身而起,扬手挑出佩剑挥舞,霎时整个室内都被清辉填满,仿佛门外凝了一碧江海,被日光折照出纷至沓来的粼光。

帝都门阀贵族子弟自幼习剑,为的只是强身健体、礼仪祖制,实战派如敖谨一贯瞧之不上。然而白曼青手中一柄剑却舞得振动八方,忽如雷霆震怒,忽如九天龙翔,引着周遭万物也随剑气一同低昂奋腾,端的是令人称羡。

他姓白。天启皇姓白氏宗祠最年青的长老。世家公子中的世家公子。他在辰月入世之初便率先投诚,成为虔信的辰月教徒,引得数载骂名,却又在多年之后创立“紫陌文社”,以一个困惑的辰月初学者的面貌,引领诸子思索辰月教义的荒悖之处。他所提出的“十悖”成功地动摇了辰月的俗世理论基础,将怀疑的种子撒播在人们心中。他所发起的清谈则笼络了一大批天启最优秀的学士,成为朝堂之上御抵辰月、匡扶王道的中坚力量。

这就是白曼青。从来都不缺乏做事的眼界与能力,若是将他手中正舞动的那柄雕花佩剑换成绝厉青锋,大约千军万马中也能久杀不败。

但可惜,他姓白。

通过御史弹劾等朝堂手段反抗辰月,是这个温和派世家公子所选择的唯一道路。

“太子的囚禁之所,是公子冒险告知春山君的,”敖谨怒视那团凛凛威仪、但不含半分杀气的剑光,“我以为公子终于有了一丝热血!”

寒光一收,白曼青杵剑而立,发丝微微凌乱,神态堂堂凛然。

“我的血,从来也不曾凉过。”

他长剑一挥。

“先帝赐我这柄‘血河’,允我剑履上殿,以慑逆臣。你道这柄剑为何能出入朝堂?因为它不是一柄杀人的剑。”

“公子的大道理我是不懂,”敖谨冷笑,“我十岁起征战疆场,手中枪戟缴命无数,只知道乱战中比的是谁更快,谁更狠。公子总说暴力不足以立世,但暴政之下譬如乱战之中,由不得半点迟疑心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白曼青凝视端坐于前的少年。他比五年前高出许多。秀美脸容被一道深刻入骨的黥痕割裂破坏。身上锐气萧杀,连鲛族的安神涎香都压不住。

世家子弟的脸上本不应当存在这样的黥痕,犯了死罪自当欣然领死,而不是带着耻辱的印记苟存于世。白曼青的目光扫过敖谨的胼手胝足和粗布青衣,长叹一声走上前,白玉般的手掌抚过敖谨的头顶。

“小七,”他改用了很久以前的称呼,“当初是我为你求情……”

敖谨有些恍惚地看着白衣飘飘的贵公子向他走来。那是无王时期的第一年,专政的阉党挟诸侯质子以为威胁。他作为淳国质子被送来帝都,一心只想着叛逃回国,召集各国质子意图谋逆,不慎被阉人发现行迹……那一次是白曼青保了他。

敖谨还记得自己长跪在太清殿外,生死未卜听候发落。白曼青走出殿来,用手掌轻轻摩挲他的头顶,轻道:“走吧,小七。今后要记住,以暴制暴并不是最好的路。”

千万幅阳光如同垂帘般在白曼青身后飞舞,敖谨抬头看见他背后的白衣下渗出的血痕,心中充满了忿恨。

白曼青以管教不严自咎,领了一顿鞭笞,换回他一命。阉党暴徒终于找到理由折损这位犹如星辰般高不可攀的皇族贵公子,乐得为之。敖谨只恨自己力有不逮,离成功一步之遥,却害那个总是温和笑着教他读书的白家哥哥吃了顿鞭子。

“五年前你硬闯天启,也是我向教宗求的情。”白曼青看着敖谨的眼睛,“你这孩子就像一头孤狼,血气涌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真是只有菸河平原才能养出来的决烈性子。我让你顶着耻辱的标记活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与不对。”

敖谨默默咬住牙。向教宗求情?怎么求?皈依辰月事贼如父,还是再挨一顿鞭笞?白家这个绝世贵公子,一等一的人品,一等一的才学,然而他反抗暴政的方式,竟然只是靠折损自己尊贵而已!

他心中从来都没有仇恨,也没有私念,就像嘉佑殿前的长明烛,蜡炬成灰只求天下福祉、钟鸣鼎食。他宁愿世上所有不公义的鞭子都只抽打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以此来唤醒世人心中的公义。

这就是白曼青。

“再谢公子救命之恩!”敖谨低头长揖,胸中郁结令他直想大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