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神仙醋
江都近郊乡下,有一处柳青街的“欢香馆”,可是本地客如云来的有名特色饭馆。
这家饭馆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来的,当家的是一位老板娘,自称姓陶,北方过来的人。她年约三十,生得窈窕白皙,朱唇潋滟,妩媚动人;夏日里常穿一身素洁的青蓝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厨时裹着一色的包头,迎来送往间,大方得体,童叟无欺;待邻里街坊也都格外和蔼热情,所以人戏称桃花三娘子,后来又干脆直呼桃三娘了。
桃三娘的厨艺很快在江都一带有了名气,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来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尔说起家乡的什么,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稍一琢磨就能做出一摸一样的来,保证让离乡背井出来跑生意的客人吃得开心满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声大噪,甚至附近乡里人们,都有想把女儿送来跟她学着如何操持烹调的。可桃三娘总是谦虚笑笑谢绝了,总说自家这是微末小店糊口伎俩,不值一提。
后来,街坊四邻看她平日里不怎么与人交际,没有丈夫儿女,又不见任何亲戚走动,手下几个伙计唯有低头做事,从来不问不答,性情木讷。时间一长,就有人议论起这桃三娘有点古怪。更离谱的,还有人传言,桃三娘虽然擅烹调菜肴,可其实最喜欢吃的,竟是脑子,不止一次有人见过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的,不知是猪还是牛的脑子,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当地人们对她,反就敬而远之起来。只是来往客商歇脚打尖的,依然骆绎不绝。
惟有我,却觉得桃三娘是最可亲的人。我家就住欢香馆对面的竹枝儿巷口,爹爹做木匠的,整日里敲敲打打,没有停歇的时候;娘则忙于许多针黹活计,十指穿缝间,日子也能更细密。
我从小儿总自己玩,没事趴在自家窗台上,就能闻见隔路口对面欢香馆飘过来的饭菜香气,也看得见老板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长大一点,有时就跑到欢香饭馆门前附近,见桃三娘正摊开一些竹篾簸箕晒茄子干或豆角干,也过去帮帮她忙,她都笑着夸我懂事,临了有时还在我嘴里塞一块梅糖。
天气好的黄道吉日里,我看见桃三娘在自己院子里造酱油,把浸泡好的豆子拌好,便去帮她搭把下手,听她娓娓道来造酱的秘诀:“下酱的日子最忌讳‘水日’,这一天造酱油肯定不成的,会生虫。若已经长虫了,可以拿六七个草乌头,每个切四块,排在坛底,酱里有虫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后,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会生霉花子……蚕豆酱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蚕豆一斗,煮熟去壳,白面三斗,滚水六斗,晒七日,入盐八斤……”
日子长了,我到欢香馆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客官里面请,客客想吃点什么?”
“嗨,都是老主顾了,桃三娘,来碟韭菜炒鸡蛋,椒末麻油拌个猪耳丝,打个火腿豆腐汤,两碗米饭!”
“好咧,跑堂的快给客官上茶!”
一迭声吆喝下去,不一时,酒足饭饱,那客商把随身带来放在桌上的一个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道:“桃三娘,买根簪子吧?我刚从金陵进的货,卖给你,肯定是最实惠的价码。”
桃三娘笑吟吟地过来:“知道你的都是好东西,但我不喜欢,我整天忙里忙外的,戴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别人强百倍,叫什么唇不点而丹,眉不画而翠……”
“得,吃好喝好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给你饭里下巴豆。”桃三娘从一排柜子底下端出一小口坛子,开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点尝尝。
旁边有人看着好奇:“哟,桃三娘,又是什么好东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这个时候,我正在巷子口闲晃,忽然见一人从路的一头慢慢踱来。是个穿青布长衫的后生,却是本地官洲渡头摆渡张老汉的独子张玉才,勤奋上进的读书人,虽然长相干净整齐,但黄黄瘦瘦的总有那么点寒酸相。张玉才为人平日可是最谨小慎微的,隔三差五帮人写个帖子、代笔一封信,也能聊以糊口。可今日见他,却是眉结深锁,神情懊丧,魂不守舍地就走进欢香馆去,我出于好奇,便也往店门口挨近过去,只听他甫一进去就喊:“跑堂的,去给我打斤酒来。”
跑堂的引他到一张桌子坐下:“客官您是要哪种酒啊?烧春还是梨花白?太雕竹叶青?”
“随便随便!”张玉才不耐烦摆手,自兜里抓出一把钱撒桌上:“你看着办吧。”
跑堂的拣起钱算了算:“好,您稍等。”
不一会,就捧来了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一个约半斤的锡酒壶:“客官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