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上海的雨季来得毫无征兆。前一天还是春风拂面的微露清凉, 入夜便是暴雨如注,第二天,空气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码头上, 一滴滴裹着咸腥气的雨水随意飘落, 打在人们汗湿的额头上。
容闳举着伞, 跳下船舷踏板,不太适应坚实的大地, 一连几个趔趄, 还是让身边水手扶住的。
“……谢谢。”
“环游世界”的雄心壮志可让他受足了罪。先是跨越中美洲,沿墨西哥海岸到旧金山。然后寻寻觅觅, 好容易定到一艘去横滨的船。在太平洋上颠簸无常, 每天咸鱼吃到吐。到了横滨再换船去上海,路遇海盗, 船差点翻。
回到上海之后来不及休整, 又颠着骡车走陆路, 赶到徐州去谒见领军剿捻的曾国藩,受了一番嘉奖, 以历途万里、购办机器之事, 保奏了五品实官, 只待朝廷核准, 便可上任。
然后才有时间等待休整。容闳乘船回到上海,一路所见萧然。才知自己去国年余, 大陆沧桑。太平天国已然灰飞烟灭。
上海的人口锐减三分之二。他沿途已经听说了那场雪崩一般的地产崩盘。派人去打听, 过去常光顾的西餐牛排馆早就关门大吉,常去的教堂也人丁寥落。整个城市还没从经济危机中恢复过来, 连船票的价格都比往日低了三成以上。
容闳想,起码博雅公司应该还在吧?林姑娘扎实谨慎, 应该不会参与炒地皮的事儿。
他抬头,在码头上密密麻麻的各家船行招牌中寻觅,唯独没找到“义兴”二字。只好随便雇了个船,先往苏州河码头驶去。
沿苏州河四顾,所见更是触目惊心。往日密密麻麻排在河岸的码头、沙船、华人船行,居然十不剩二三,破船胡乱泊在岸边,堆满了垃圾,散发着臭气。
容闳惦念起一位老朋友,忍不住问船夫:“你可知那个义兴船行,生意怎么样?……”
船夫朝前面一指:“客官说的是那个啊?生意好着呢!免费的,哪能没人?哈哈!”
在原先义兴码头的一隅,招着一面小旗,旗面绘着铜钱标,上书“义兴义渡”。
洋人造的韦尔斯桥实行歧视价格,华人过桥一律收费,租界居民别无选择,有些每天需要过河营生的,只能每天交买路钱。
不过两年以前,当时蓬勃发展的义兴船行,许是看不惯洋人那副趾高气扬的嘴脸,拨出一艘小船,开设了“义渡”,免费送客过河。虽然比过桥慢些,但好在摇船的是中国人,见了客人不翻白眼,乘坐体验十分优良。
这个“义渡”给义兴船行攒了不少口碑。后来,几家沿河的船行也开始有样学样,推出低价或免费的渡河服务。韦尔斯桥的生意一落千丈,那个二鬼子收费员整天没事干,扒着栏杆朝底下的渡船啐口水。
不过天有不测风云。随着洋人轮运重拳出击,用低价补贴的方式恶性竞争,华人船行纷纷倒闭,那些“义渡”也都开不下去,水面上不复热闹。
只有最早的那个“义兴义渡”,虽然正主儿义兴船行都倒了,但这免费的渡船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每天迎来送往,和韦尔斯桥无声地分庭抗礼。
容闳提了随身挎包,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摇船的年轻船夫。
“苏……哎,你怎么……”
苏敏官取下挂在船板上的手帕,抹一把汗,笑容绽放。
“容先生,回来了?——快上船,外面下雨。”
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爽朗,好像跟他只是小别一个月。
容闳失魂落魄地登上“义渡”,肚里的问号比外面的雨点还多。
等乘客坐齐,苏敏官团团一拱手,拎过船桨,缓缓向对岸摇去。
他鬓角沁着汗,整个人却不显得邋遢,一身无袖短衫干净服帖,摇船之际,手臂肌肉鼓动,流畅得让人赏心悦目。
容闳坐在自己一堆行李上,几次欲言又止。
“这个,敏官……出什么事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苏敏官笑道,“洋行欺压太甚,生意做不下去了,不如典卖干净。”
其实这话也有七分真。倘若没有那突如其来的事故,假如他还背着义兴的偌大家业苦苦支撑,现在多半也是债台高筑,一点点被洋人蚕食血肉。
容闳:“可是……”
可是曾经的天纵奇才、吃算盘珠子长大的祖传奸商,眼下就做个不赚钱、卖力气的船夫?
苏敏官看出他要问什么,坦然回道:“跟人说好了。义兴的招牌不能丢。”
苏州河不宽,顷刻间就渡过了。脚下一晃,小船靠岸。乘客们纷纷站起来道谢。
有个年长的老者还往船头小盒子里塞两文钱,笑道:“小苏啊,人生起起落落再寻常不过,你不要消沉啊,慢慢攒钱,运气总会回来的!再不济,先骗个媳妇,生几个毛头,先成家再立业,不丢人!慢慢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