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梦境流沙 第一章

  又是清明了,每年的这个日子,对于傅剑玲来说,并不只是要祭拜家族中已故去的长辈的,还要祭拜跟她同年出生、同窗相识,若没有提前离去,现在也该和她一样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一位朋友——杜雅。

  其实墓地是个很微妙的地方,还记得杜雅刚去世的那年,大家都不能理解像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会死,像这么稀罕的事为什么发生在他们身边,可是到了墓地里,时不时看到一些为英年早逝的孩子立起的碑,并且像那样的碑不在少数,便什么也不觉得稀奇了。

  那时傅剑玲年少,杜雅的死可以说是她人生中遭遇的第一次伤痛——她的好朋友,从此沉睡在僻静的地方,左邻右舍,互不相识,昼夜更迭,不喜不悲。而顽固的傅剑玲把这种伤痛牢牢系在心里,斗转星移,不离不弃。

  到了今年,她又来看她,还像往年一样为她烧些以前的东西——一本日记,一个电话薄,都是尘封已久的破本子,载着密密麻麻青涩的字迹。傅剑玲一边草草翻开来看,一边撕下来丢进火堆里去,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譬如“以前的字好丑啊!”“今年大家都很好,平平安安,偶有联系。”之类,说完又看看杜雅的墓碑,上面并没有印她的音容笑貌,只是几句简单的铭,杜雅之墓,卒于一九九七年三月十六日。

  九年过去了。

  傅剑玲凝视着那行日期,直到膝下的火焰燃烧殆尽,尘絮飞舞,她才收回思绪,将目光转移。站在山腰上往下看,大墓场那一片还是香火绵延,人潮未艾的样子。傅剑玲不禁笑了一下,说不定在那人群里还有她认识的人呢,大家都是来怀旧的。

  待她扫完墓,点的香已燃掉大半,因天气看上去不好,傅剑玲拜别以后,便尽快下山了。后来果然打雷闪电,傅剑玲拦不到计程车,就在山下的水果摊里站着,暴雨顷刻间泼到地面上,空气里四处激荡着黄泥和野草的腥味。傅剑玲挤在避雨的人堆里,看看手表,下午两点,好在没什么事情要办,只须等雨快些停下。

  她站了好一会儿,瞧见到不远处正泊着几辆黑色轿车,七八个人西装革履,一齐从山上涌了下来,迅速钻进车子里。因暴雨天的气压很大,视野较暗,傅剑玲看到雨泥中那些车的灯闪烁几下,便依序开出来了。

  跟她的狼狈相比,那些车显得从容淡定,在这山郊野地游刃有余,她便忍不住在心里想着:刚刚还觉得人生无常,好好歹歹不过过眼云烟呢,这会倒知道眼红别人,巴不得有辆车是自己的,也能在这泥巴地上转个圈。

  她正想着,薛涩琪就打来电话,听到她这边大雨哗然,吓了一跳,“天哪,你那边好大雨。”

  傅剑玲觉得冷,环抱着双肩问道:“哎,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边却不知薛涩琪和谁低声讨论几句,才小心回她道:“我这儿麻烦着呢,一堆破事儿,明天才回得来。”薛涩琪在北京没待几年,说话倒带起了些京腔,没等傅剑玲回答,她又问道:“明天回来先住你那里,方便不方便啊!”傅剑玲说:“你哪次回来不在我这住几天的,房间都收拾好了,你带个男人回来住也无妨。”

  薛涩琪却在电话里笑,“人在江湖漂吗,上哪儿找男人呢。我差不多明天下午到,我会先去看雅雅的,记得等我一起吃晚饭,给你带了好东西。”

  闻言傅剑玲颇感无力,问道:“又是什么宝娃娃能招金龟婿的?”

  薛涩琪却嘿嘿地笑,挂了电话。

  去岁薛涩琪专门从北京快递了一个粉嫩公仔给她挂在包上,说是姻缘娃娃,能帮她找个好男人。结果男人是没找着,娃娃还给偷了,薛涩琪知道以后大为恼火,还在电话里就骂:“谁她妈偷你男人!”傅剑玲哭笑不得。

  挂了电话,暴雨越下越大,傅剑玲的皮鞋已经浸水,她忍不住打个哆嗦,回头问水果店的老板有没有热开水,老板笑道:“有啊,五块钱一碗。”傅剑玲不乐意说:“老板,你敲竹杠啊。”老板索性无赖道:“那怎么也得给点吧,姑娘。”傅剑玲自小怕冷,担心就这么着凉生病了不值得,只好掏出几个分子钱递去,老板果然爽快端来一碗白开水给她。她仔细瞧瞧,碗还挺干净,水里也无杂质,放心喝上几口,暖意便迅速在腹中蔓延,她的脸色好了许多。老板见笑她说:“我收了你的钱,就不会给脏东西你喝,这里可是扁担山,我让你喝坏了肚子,你埋在这里的祖宗还不找我算账?我不见鬼!”傅剑玲含着一口水,差点便笑喷出来,急急忙忙吞咽下去,正想着再跟老板调侃几句,恰巧一辆黑色的轿车轻轻缓缓停在了她的脚边,打断她的话,茶色车窗嗡嗡降下后,驾驶座上露出一张熟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