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蚌未经沙的刺痛
就不能温润出美丽的珍珠
于是我让思念
不断地刺痛我的信
只为了,给亲爱的你
所有美丽的珍珠
火车刚离开板桥,开始由地下爬升到地面。
读完第二根烟上的字后,我将身体转180度,直接面向车外冷冽的风。车外的景色不再是黑暗中点缀着金黄色灯光,而是在北台湾特有的湿冷空气浸润下,带点暗的绿,以及抹上灰的蓝。吹吹冷风也好,胸口的炽热或许可以降温。
试着弄掉鞋底的泥巴,那是急着到巷口招计程车时,在工地旁沾到的。
我差点滑倒,幸好只是做出类似体操中劈腿的动作。那使我现在大腿内侧还隐隐作痛。站在摇晃的阶梯上,稍有不慎,我可能会跟这列火车说Bye-Bye。
从我的角度看,我是静止的;但在上帝的眼里,我跟火车的速度一样。这是物理学上相对速度的概念。会不会当我自以为平缓地过日子时,上帝却认为我是快速地虚掷光阴呢?
这么冷的天,又下着雨,总是会逼人去翻翻脑海里的陈年旧账。想到无端逝去的日子,以及不曾把握珍惜过的人,不由得涌上一股深沉的悲哀。
悲哀得令我想跳车。火车时速每小时超过100公里,如果我掉出车门,该以多快的速度向前奔跑才不致摔倒呢?我想是没办法的,我100米跑13秒3,换算成时速也不过约27公里。这时跳车是另一种形式的找死,连留下遗言的机会也没有。
其实我跳过车的,跳上车和跳下车都有。有次在月台上送荃回家,那天是星期日,人也是很多。荃会害怕拥挤的感觉,在车厢内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无助地站着。
她像猫般地弓起身,试着将身体的体积缩小,看我的眼神中暗示着惊慌。火车启动后,我发誓我看到她眼角的泪,如果我视力是2.0的话。我只犹豫了两节车厢的时间,然后起跑,加速,跳上火车。月台上响起的,不是赞美我轻灵身段的掌声,而是管理员的哨声。
跳下车则比较惊险。那次是因为陪明菁到台北参加考试。火车启动后她才发现准考证遗留在 摩托车坐垫下的置物箱。我不用视力2.0也能看到她眼睛里焦急自责的泪。我马上离开座位,赶到车门,吸了一口气,跳下火车。由于跳车后我奔跑的速度太快,右手还擦撞到月台上的柱子。又响起哨子声,同一个管理员。下意识地将双手握紧铁杆,我可不想再听到哨子声。更何况搞不好是救护车伊哦伊哦的汽笛声。人生中很多事情要学着放松,但也有很多东西必须要抓紧。
只可惜我对每件事总是不紧不松。真是令人讨厌的个性啊。
我还没有试着喜欢自己的个性前,就已经开始讨厌了。
今天早上,被这种大过年的还出不了太阳的天气弄得心浮气躁。
思绪像追着自己尾巴的狗,在原地打转。明明咬不到却又不甘心放弃,于是越转越快,越转越烦。
刚闪过不如“抽根烟吧”的念头,脑中马上响起明菁的斥责:“不是说要戒烟了吗?你的意志真不坚定。”
荃的声音比较温柔,她通常会叹口气:“你怎么漱口或吃口香糖都没用的。你又偷抽两根烟了吧?”
够了。
我负气地打开抽屉,找寻半年前遗落在抽屉的那包MILD SEVEN。点上烟,烟已经因为受潮而带点霉味,我不在乎。捻熄这根烟时,好像看到白色的残骸中有蓝色的影子。仔细一看,上面用蓝色细字圆珠笔写了两个字,第二个字是“谢”;第一个字已烧去一些,不过仍可辨认为“射”。合起来应该是“谢谢”。谢谢什么?难道这是MILD SEVEN公司所制造的第一千万根香烟,所以要招待我环游世界?
我拿出盒内剩下的十根香烟,发现它们上面都有蓝色的字。有的只写一行,有的要将整根烟转一圈才能看完。字迹虽娟秀细小,却很清晰。一笔一画,宛如雕刻。再努力一点,也许会成为很好的米雕师。烟上的字句,炙热而火烫,似乎这些烟都已被蓝色的字句点燃。
轻轻捏着烟,手指像被烫伤般的疼痛。读到第七根烟时,觉得胸口也被点燃。于是穿上外套,拿起背包,直奔火车站。我只记得再把烟一根根放回烟盒,下不下雨打不打伞都不重要了。很后悔为什么当初抽这包烟时,没仔细看看每根烟。最起码那根写了“谢谢”的烟,我不知道前面写什么。蓝色的字随着吸气的动作,烧成灰烬,混在尼古丁之中,进入胸口。而后被呼出,不留痕迹。只在胸口留下些微痛楚。也许人生就像抽烟一样,只在点燃时不经意地瞥一眼。
生命的过程在胸口的吐纳中,化成烟圈,消失得无踪影。
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像抽烟一样。因为抽烟,所以寂寞;因为寂寞,所以抽烟。抽到后来,往往不知道抽的是烟,还是寂寞。我想我不会再抽烟了,因为我不想又将烟上的深情燃烧殆尽。在自己喜欢的人所抽的令自己讨厌的烟上,写下不舍和思念。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