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宣怀风可以和孙副官宋壬他们悠闲地吃饭探朋友,白雪岚却是没有这等福气的。他清早离了公馆,竟是被人抽打的陀螺似的转起来,脚不点地办他的事务去了。

在他身边跟随的,都是他从山东老家调过来的人手,既忠诚,又能保守秘密,所以他上午究竟有何等的作为,外人一概不知。

办完了几件事,白雪岚回到海关衙门,屁股挨到海关总长专用的大椅子上,才觉得肚子一阵咕咕乱响。

幸亏海关的钱在他盘算下,一向是顶充足的,还有一个全日办事的伙房,专门伺候饿肚子又不想到外头下馆子的海关衙门里头的官老爷们。

这伙房都算官中费用,吃饭不用钱,海关里一些贫穷的小官僚,就常常蹭这一点油水,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回家,也不失为节省的一个方法。因此伙房里,每日总要预备一批米菜。

听见总长说饿了,这真是难得巴结的机会,伙房哪有不尽心的?赶紧做了热腾腾的八菜一汤送过来。

白雪岚正要享受八菜一汤,又想起宣怀风再三提醒的条陈来,忙叫了一个护兵,吩咐说,「宣副官做的几份文件,落在汽车上了,你去取来。」

护兵跑到楼,把文件拿了过来。

白雪岚便一手拿着文件看,一手筷子往嘴里放菜,看了一页,忽然哈哈一阵笑,击着桌面叹道,「写得好,如此文章,正该用来下酒!」

外头护兵听见这样大动静,把头探进房门里,问,「总长,是要酒吗?」

白雪岚笑道,「一边去,没你的事。」

护兵赶紧把头缩回去了。

白雪岚便又再看下去,只觉得上面条条道道,都讲到自己心里去了,比挠中了痒痒还舒服。而且那纸上千百言,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果然是字如其人了。

这样的文,这样的字,这样的人,是属于他白雪岚的。

天底下哪里有比这更叫他得意的事,是以他得意起来,连饭也忘了吃,丢下筷子,如饥似渴地捧着那几张纸翻来覆去地读。

又思忖,今晚回去见了宣怀风,要怎样大大的表扬一番,又要怎么罗曼蒂克一番,才算相得益彰。

正琢磨得兴致勃勃,桌面的电话却响了。

白雪岚接了电话,原来是总理府打过来的,要他立即去一趟。

白雪岚坐汽车过去,因为他和白总理的关系,到了总理府,那就等于到了自己半个家里,也不用在大门等着通报,径直上了二楼白总理的书房。

白总理果然就在书房里等他,见了面,也不许他坐,当面就是一顿臭骂。

白雪岚从容抹了抹脸上的唾沫星子,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英国大使那头,又把电话打到堂兄这里来了。」

白总理看他这无所谓的样子,越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想把手头的烟斗敲到他头上去,后来到底忍住了,重重坐回椅子里,烟斗里塞了半簇好烟草,燃着起来,长长吸了一口,半晌,才沉着脸说,「你也有段日子没见往伯父伯母了,下个月,我准你的假。你回家探望探望两老。也替我向我父亲问候一下。」

白雪岚知道堂兄的打算,是要给自己避祸的意思,这里头的回护,他多少感动,便不再嬉皮笑脸,踱到白总理案前,低头沉默一会儿,缓缓说,「目前的局势,看起来是有点危险。不过我料着,要自保,还是可以做到的。」

话一出口,白总理冷笑着问,「自保?你如何自保?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明里暗里得罪多少人?暗里的且不说,只说明里的,对着那些外国商人,别人都退让些,能过去就过去,偏你白雪岚有本事有胆色,今天扣这个,明天查那个,把外国商会得罪便了。那些洋人,岂是好相与的?个个背后都有他们的政府撑腰呢。」

白雪岚说,「他们就是仗着有洋人政府撑腰,坑蒙拐骗,利诱胁迫,欺压善良,无所不为,把我们中国人,当猪狗一样践踏。这样的事,别人可以不管,我们是政府的人,如果也当睁眼瞎,还让老百姓怎么活?」

白总理砰地把桌子一拍,瞪起眼说,「你还有理了?」

白雪岚却是最知道他堂兄脾气的,这种时候,如果服了软,那是要被堂兄搓圆按扁的,倒不如强硬到底,便昂着脖子,一脸正义地说,「不错,我有理!有理走遍天下,我代表着国民政府的海关,看见违法乱纪的事,我不管,谁管?你就是打死我,我就是认这个死理!」

白总理把桌子拍得一阵乱响,气愤道,「反了!反了!」

把手掌也拍得发痛了,那气愤也发泄出来几分,他就停止下来,叹了一口气,去摸搁在桌面的烟斗。

白雪岚一个箭步往前,把烟斗先拿在手里,打开桌上精致漂亮的银烟草盒,取出一簇烟草塞进去,又将白总理手边放着的外国打火机拿来,燃好了,才递给白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