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君子之行仪

高悦抬起迷蒙的双眼,寻声望来。周斐琦趁此单膝上床,身体前倾,将伸出去的手再度往前送了送,重复道:“悦儿,是我,三殿下!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来,把手给我,乖,我带你走!”

高悦似乎是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人,然而,却始终没有将手递过去。

周斐琦却耐心地继续哄着,同时手臂再度向前,直到手指指尖触到高悦的脸颊,似是被那灼热的高温烫了下,他没忍住轻轻一抖,高悦却好似如梦惊醒,突然一把打开他的手,大叫:“别碰我,别碰我!你走!你走!”

周斐琦哪里还能真走?他不但没走,还一把抱住高悦,紧紧抱进怀里,一下一下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他甚至用那一项羞于示人的五音不全的嗓子哼起了儿时母后哄他入睡唱过的歌谣——

‘郎儿乖,郎儿乖,早安睡,上玉桥,登天梯,摘星辰,奉太虚,享平安……’

这一天,周斐琦用他积攒多年,仍为数不多的温柔,为高悦拨开了眼前的迷雾。

这一天,周斐琦亲吻了高悦的额头,将昏在他臂弯里的少年,带回了三殿下府。

这一天,三殿下府彻夜灯火通明,数名御医轮番会诊,只为救那陷入迷情的少年于危难。

这一天,李景赶到南郊的庄子时,扑了空。他一怒之下,一剑砍下公子孙的老二,从此彻底得罪了宝国公。

这一天之后,李景因执剑伤人,被发配冲军当小兵,从此踏上了征战沙场之路。老皇帝听说伴读高悦是个哥儿后,沉吟良久,终道:“既是哥儿,伴读便停了吧。”高悦因此失了伴读之职。

三殿下因临危不乱,处事得宜,在皇后的运作下,于三月后正式册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又两月后,宝国公通敌一事被揭,满门下狱,男丁全斩,无一幸免。

高悦经那事之后,到底元气大伤。从那时起,他便缠绵病榻,整个人身上原先那些光彩,也如凋谢的花朵,逐渐消散。江南高家听闻他所遭遇的事,失望有之,但仍是让他留在京里。高家的意思,既然是哥儿,以高悦的姿容放在京城用以联姻也是好的,没必要再接回江南了。

少年经祸乱,不但伤身,更是伤神。

整整五年,高悦内心的痛苦无人知晓,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也甚少再与昔日的伴读同僚们联系。倒是柳清歌和梁霄还常常主动来看他。只不过,碍于高悦的哥儿身份倒底也不像从前那般放得开了。

三殿下周斐琦上位太子后,一次都没有再来看过高悦,倒是逢年过节会差人来给他送礼物,当然梁霄和柳清歌也同样会收到太子殿下的礼物。这一点没有人会多想,知道的人顶多说一句‘太子殿下仁厚,倒底还是念着昔日伴读情分’云云。

唯一不变的人,是李景。

他从军之后,每月都会给高悦寄一封信,月月不断,数年如一日。这事在平京贵胄间流传甚广,人人都说李景长情,难得不计较高悦被那公子孙亵玩过的黑历史,看这样子,将来必然是要娶他为男妻的。也因此,这些年来,根本没人到高府来给高悦提亲。而高家也觉得,高悦若能与李景结成连理倒也不错,便放任不管了。

就这样,五年一晃而过。

这五年来,高悦不论是上山礼佛祈福,还是逛于街市,或者流连书舍都平平安安,再没有遇到过当年那样的灾祸。这里面李景的功劳有之,周斐琦的功劳也有之。这两位分别派了李家的死士和宫中的影卫护着高悦,要是还能让他遭了难,那护卫们也实在太废物了。

五年了,高悦也已十六岁,却不似别人那般英姿勃发,而是多了许多娴静和沉郁之气。他的脸上几乎没了笑容,整个人总显得孤零零冷冰冰的。可即便如此,在每月收到李景的来信时他的脸上也难得会露出一丝笑来。

这样的少年,在展颜的那一刻,带出的生机会是何等惊艳,根本不是用语言可以形容得了的。只能说,那是一种摄魂夺魄的美,仿佛一瞬间,天地皆因此失了颜色。

不得不说,李景的信,确实是高悦撑过这五年的唯一精神支柱。外人如何看待他和李景的关系,高悦不想听,也不关心。他只知道,在他心中,李景这个人是将他拉出无尽深渊的唯一的那束光。若是有一天这束光不在了,他不知道凭着自己还能撑多久。

高悦一直觉得,五年前那段经历对他的身体伤害极大,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算是个真正的哥儿也不算是个真正的男人,因为当时御医说过‘此子元神亏损,后续是否还能有情潮实在不可测’。高悦得知这事后,一度自卑过,若非李景月月来信,鼓励、安抚、劝解、夸赞,高悦自知他真得活不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