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枕在妻子肩上睡着了。年轻的妻子骄傲地抱着他沉沉的头。他双眼紧闭,脸色红润,有一头金色的头发,长长的手臂搂住她青春纤细的腰肢,粗壮的手掌从她右肘下伸出来,在床上摊开。她看到他的手掌露在那里,孤零零的,和他的身体隔得老远,忍不住怡然一笑。后来,她的目光开始在光影斑驳的房间里游弋。一个罩着纱巾的贝壳散发出长春花般的蓝色光芒,洒落到床上。

“太开心了,我睡不着。”她心里想着。

新的生活让她无比激动,甚至经常感到惊讶。他们刚结婚半个月,新婚的生活起了不少波澜。虽然还不了解他,但她爱他,沉浸在和他一起生活的快乐中。丈夫外表英俊,喜欢划船和打网球,第一任妻子年纪轻轻就去世了。认识一个月他们就结婚了,婚姻的冒险让她心醉神迷。当她醒着躺在丈夫身边时,比如这个夜晚,她经常感到如痴如醉,久久地,就这样半寐着。后来,她睁开眼,欣赏起房间里的光景,恍然意识到眼前的帷幔是湛蓝色的,不是她少女时卧室里的玫瑰杏黄。

在她身边熟睡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这个柔弱的精灵带着迷人的魅力,她的左手紧紧挽住丈夫的脖子。他仍在酣睡。

“他的睫毛真长!”她自言自语道。

她也喜欢他的嘴唇,结实,优雅。他面呈玫瑰砖红色,额头虽算不上宽大高贵,但也光洁无瑕。这时,身旁的丈夫又抽动了一下右手。她觉得她腰肢下的这只胳膊好像活了过来。

“我很重……我应该起身,把灯关掉。但他这会儿睡得这么甜……”他的胳膊轻轻地又动了一下,她拱起腰,减轻自己压在他手上的重量。

“我好像睡在一只动物身上。”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她的头在枕头上微微扭了一下,注视着放在她面前的手。

“这只手真大,甚至比我的头还大。”

光线从伞形的水晶蓝的灯罩边缘弥漫出来,直射在他的手上。肌肤上细小的纹路都显现出来,硕大的指关节、蜷曲的手臂上膨胀突出的静脉被放大了。他手指根部棕红色的毛发朝向一边,仿佛在微风里拂动的麦穗。指甲边缘没有修整,指甲却涂成了光彩熠熠的玫瑰红色。

这个年轻的妻子心里说道:“我要告诉他不要涂指甲。指甲油,胭脂红什么的并不适合这么……这样的手……”

就在这时,一阵触电般的激颤穿过这只手,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大拇指被拽得僵直扁平,修长可怕,紧紧地贴着食指。忽然间,他的手看起来丑陋、低贱。

呀!少妇嘀咕了一声,仿佛面对什么不洁的东西。

一辆汽车的呼啸声打破了沉寂。这声响如此尖锐,仿佛一道光芒。他仍在熟睡,但他的手受到了侵犯,像螃蟹般地痉挛、挥舞,随时准备战斗。等那扰乱人心的噪声消失后,他的手渐渐舒展开,他的钳子松懈下来,变成一只柔软的动物,别扭地蜷曲着,这轻微的一震让它难以平静,仿佛世界末日。他修长扁平的拇指指甲一闪一闪……她突然发现他的小拇指居然是畸形的,她以前竟然从未发觉,而他舒展的手露出的厚实掌心,像是红色的胃。

“我还亲过那只手!……好恶心!我之前一直没有看到?”

仿佛是回应她的惊愕和憎恶,那只手从噩梦里苏醒过来。它又变得遒劲有力,大大地张开,横在那里,现出手上的肌肉、关节和红色的短毛,像是打仗时的装饰物。后来,那只手慢慢蜷起来抓住床单一角,弯曲的手指紧紧地握着,仿佛一把得意的扣锁。

“啊!”少妇失声尖叫出来。

那只手消失了。粗壮的胳膊甩开了压在它上面的重量,仿佛瞬间变成了一根护腰带,变成了抵抗黑夜的恐惧的温暖壁垒。第二天早上,早餐被送到了床上:巧克力慕司、烤面包……她又看见了那只手,棕里透红,令人可怖的大拇指架在餐刀上。

“亲爱的,你要面包吗?我抹上黄油给你。”

她一阵战栗,手臂和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哦,不……不用了。”

她连忙掩饰自己的恐惧,努力控制自己。她开始了一段隐忍的双重人生,像一个低下而敏感的使者一样,躬身谦逊地亲吻那只怪物般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