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玉碎(4)

左相韦见素在御医那里草草包扎了伤口,回到驿站庭中时,皇帝仍拄着拐杖面壁而立。

一旁地上,贵妃已换上盛装,面上敷了厚厚的粉,遮住青紫的脸色;颈间挂满珠翠环链,勒痕都被遮掩。

她依然是雍容华贵的贵妃,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皇帝却好似一下老了十岁,有拐杖拄着,背仍急剧地佝偻下去,仿佛不堪重荷。微风拂起他鬓边花白的发丝,此时他完全是一个年过古稀、老态龙钟的老人了。

身旁高力士奏道:“陛下,贵妃已经梳妆完毕了。”

皇帝恍若未闻,只是面壁侧立,一言不发。

高力士又劝道:“天气炎热,尸骸不能久存。陛下就再看贵妃一眼,记着她美丽的模样,让她入土为安吧。”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盯着贵妃,昏花的眼中浊泪盈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高力士命人用草席将贵妃尸身裹起,抬到驿站后缢杀贵妃的梨树下掘土掩埋。

驿外军士已经安定,悄静无声,全然不见方才的混乱。

韦见素伸手摸了摸帽下的纱布,若不是头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真要以为那只是自己恍惚间的一场噩梦。

夏日的热风从驿外吹进来,带进阵阵血腥气味,夹着腐坏的气息。

一场□□,朝臣死的死逃的逃,皇帝身边居然就只剩左相韦见素一个人了。若不是韦谔及时拦住鞭打他的士兵,只怕此刻他也和其他同僚一样命丧黄泉。

御史大夫魏方进就因为说了一句:“你们竟然敢杀害宰相!”被众人乱刀砍死。韦见素与魏方进还有些私交,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刀下毙命,无力相助。

韦见素步出驿门,外头三三两两的士兵正在收拾残局,血污满地,腥气弥漫。他的儿子韦谔也在其中。

韦谔看见父亲,迎上来问:“父亲大人,你的伤怎么样了?可要紧?”

韦见素道:“已经叫御医看过了,不妨事。你这是……”

韦谔迟疑道:“是陈大将军命我……命我清理场地。”

韦见素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四周:“魏方进……”

韦谔低声道:“孩儿已经选了一处好认的地方将大夫安葬了,就在驿站后面那块大石头边,虽然不能立碑,以后也好找到。”

韦见素道:“也只能这样了。”

沉默片刻,韦谔靠近父亲,小声道:“父亲,有件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父亲指教。”

韦见素问:“何事?只管说来。”

“就是那个……”韦谔指了指驿站辕门,“收还是不收?”

韦见素顺着儿子所指方向看去,辕门上戳着一根长矛,长矛顶端,混沌模糊的一团,头发和血污尘土结在一起,面目都辨不清楚。

曾经那样张扬跋扈的面容,那样不可一世的人,最终,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爹,众怒难犯,我要是擅作主张收了,引起众将士愤怒,后果我可承担不起;要是不收,就一直挂在那里,你看这……”

韦见素摆摆手:“事情都过去了,要办的都办了,不要紧。”

韦谔问:“父亲的意思是可以收?”

韦见素想了一想,又改口道:“这个,你还是向陈将军请示一下吧,以防万一。”

韦谔应了一声,正好看见陈玄礼带了几个士兵巡视过来,在驿庭门前碰到内侍高力士和李辅国,三个人在那边说话,连忙过去。

陈玄礼听完韦谔请示,犹豫未答。一旁李辅国插嘴道:“杨昭误国殃民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就该将他曝尸三日,以平民愤众怒!”

高力士慢吞吞地说:“现在事情已经止息了,陛下忍痛割恩诀别贵妃,正是伤心欲绝,若叫他出门再看见这情状,陛下情何以堪?杨昭已被正法,就当为陛下着想,就此了结了吧。”

高力士说话的分量自然比李辅国重得多,李辅国不敢拂逆他,闭口不言。

陈玄礼道:“高将军言之有理,杨昭固然罪大恶极,但已被惩处正法,身后就别再为难了。就将他尸身收齐葬了吧,以示陛下恩德。”

韦谔得了允许,这才放心地将辕门上杨昭的首级取下来,寻着他被众将士乱刀屠割的尸身,合到一块入葬。

众人愤怒刀下无情,斩去首级不说,还将他尸身砍得七零八落,又与其他朝臣、韩国夫人等人的尸骸混在一处。韦谔翻寻了许久才将他拼凑整齐,只缺了一条右臂,吩咐下属继续去找。

韦谔正在忙碌,手下的李小四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韦二哥!不好了,我找着了……”

韦谔问:“找到了?又怎么不好了?”

李小四神情慌张,看看四周,把韦谔拉过来小声耳语:“韦二哥,不得了了,我刚刚在那一堆东西里发现……”他吞了口唾沫,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你还是跟我过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