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褚谧君接触到的第一本史书,是《汉书》,那年她六岁,识字不过千余,随手打开了其中一篇列传,磕磕绊绊的勉强读完后,得知了在汉时有个叫霍光的外戚,他曾大权独揽,曾废立天子——总之很厉害。

后来,他举族被灭。

啧,好可怕。

褚谧君八岁那年,她的老师开始教她读史,她拿起一本《后汉书》,随手打开,看到了其中一篇列传,得知在后汉有个叫窦宪的外戚,他曾封侯拜将,曾势凌皇族——总之很厉害。

后来,窦氏满门获罪。

褚谧君默默的将手中的竹简放到了书格上,之后再不愿去碰。

褚谧君十岁那年,老师告诉她,学史能够明智,识古方能通今,于是褚谧君只好将那些被她束之高阁的史书又取了回来,粗略一读,得知后汉有个叫梁冀的外戚,他……总之他生前很厉害很威风很得意就是了,然后这人的下场毫无悬念的惨惨惨,身死宦官之手,梁氏老幼皆被处死弃市。

看完这篇列传后,褚谧君感到脊背森凉。

她,褚谧君,洛阳人士,不巧也是个外戚,姨母是中宫皇后,外祖乃当朝丞相。

老师曾教过她《春秋繁露》,书上说“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而“君为阳,臣为阴”。褚谧君看到这句汉时大儒的至理名言时,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不骗鬼么?她的姨父便是君,外祖即是臣,可姨父在她外祖面前,哪一次不是小心翼翼的?她的外祖又何时恭顺驯服过?

后来褚谧君年纪稍大些,才意识到她外祖父的行为简直是无父无君嚣张至极,上天不降罪下来真的是神明瞎眼。

她外祖父褚淮少年入仕,宦海浮沉大半生,而今官拜丞相,兼录尚书事,获封章武候,废帝立帝、欺凌君主、倾轧同僚、专权结党——这些事他一个没落,通通都干过。

她的姨母,大宣皇后褚亭,十九岁母仪天下,擅宠而善妒,数十年来无所出,在掖庭大兴刑狱、排斥异己,更是数度干政议政,身体力行的告诉了世人,什么才是祸水。

对了,她还有一个姨母,是外祖父的小女儿,这位姨母被封东安君,现居琅琊,其行事……罢了,不说了,总之也很荒唐就是了。

褚谧君没去过尚书台,但听说十几年前,尚书台内弹劾她褚家的奏疏就已堆积如山,至于现在嘛……现在没有了,因为已经没人敢明着和她外祖父过不去了。

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福兮祸之所至……反正那么多常言,哪一句都昭示了一个道理:人世无常。

有这样一群家人,褚谧君很为自己的将来担心。

至于她为何跟着外祖父姓褚,为何与外家的命运紧密相连,那是因为,她父亲是赘婿。

褚相一生无子,只有三个女儿,褚谧君的母亲是他的次女。关于她的父母,至今洛阳城里还流传着一则逸闻,说是褚家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后,某个御史便在私下里嘲笑,说章武候位极人臣又如何?膝下无子,哪怕爵位都传不下去。褚相当时没说什么,十多年后,褚相听闻那位御史家中幼子貌美多才,于是强逼着皇帝女婿下诏,将那人的小儿子赐给了自己的二女儿做赘婿。

这则传闻是真是假褚谧君也不知道,她出生时母亲就死了,多年来父亲也与她不亲近。晚辈议论长辈是为不孝,褚谧君也不想评判这事的对错,她就想感叹一下,她褚家人还真是……敢想敢做。

怕就怕现在多得意,将来就有多落魄。

褚谧君十一二岁的时候,觉得自己读完了诗书春秋、见识了不少人事,不该被当做孩子了,她开始试着规劝自己的外祖父。

但褚相日理万机,要见到这个人都是难事,她只好去找自己的外祖母卫夫人。

当她字字诚恳的说出多年来的担忧时,卫夫人先是一愣,然后,当着褚谧君的面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脑袋上的珠钗步摇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谧君近来是不是太无聊了些?可惜外祖母老了,不能陪你玩蹴鞠了,这就让人去买几个年岁相仿的小女孩回来给你当玩伴好不好?”

“不是,外祖母——”

卫夫人直接将她揽到了怀里,用力揉搓她的脸,“谧君怎么总不爱笑,成日板着脸,显老。”

褚谧君的嘴角被卫夫人强行扭出了一个上翘的弧度,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笑,反倒无比的暴躁。

这个家没救了。

这年褚谧君开始注重自己的仪态与容貌。她学着像成年女子一样描眉点唇,往头发中增添假发,以便能够绾起复杂精巧的发髻。卫夫人以为她终于意识到了梳妆打扮的乐趣,欢天喜地的为她搜罗来了各式胭脂和钗环。

她只问了外祖母一个问题,“何时可以为我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