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第2/3页)

看云的时候,她偶尔会想到旧事,儿时茅屋旁盛开的不知名小白花,赶集时摇拨浪鼓的货郎,从拱桥上经过一队送嫁的人,大红花轿上坐着新娘子……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最终幻化成进宫时娘亲落下的一滴泪,久远的像是传奇里的故事。

她是宫人里极其普通的一个,没有纪老娘娘动人的美貌,也没有邵老娘娘月夜题红叶诗的才情,有的只是手上愈来愈厚的老茧,和脸上的皱纹。那些宫闱里惊心动魄的事,与梁薇并没有什么关联,她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秋月落下,迎来秋风,一年年打发无聊的辰光。

看云的时候,梁薇偶尔会想起两句唐诗,她原本不识字,因天资不出众,也没资格去听内侍讲课,但偏这两句诗听人念过一回,便记得很牢固: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再过几年,她也会变成白头宫女,只可惜没有宪庙老爷的闲事可说。

这一天梁薇干完活,照旧坐在殿前石阶上看云,忽然有一个熟识的宫女跑过来,一脸兴奋:“梁薇,咱们能出宫了!”

梁薇不信,虽然也有宫人告老还乡的例子,但要不就是像佐圣夫人那般熬出头的宫女,要么就是六尚掌印女官,寻常宫女哪里能随意归乡的?

“我骗你做什么?中宫娘娘签的令,就贴在布告栏上,你一看便知。”

梁薇将信将疑去走向布告栏,只见布告栏前围了一大圈人,当众的女官正在一遍一遍念着中宫娘娘的懿旨。

“皇嗣既孕,为行祈福,积累善举,今内廷宫人,凡年满二十四岁者,不论位号名秩,皆可出宫,任凭自由……”

梁薇听着懿旨,忽然落下泪来。

她竟然可以出宫?真的可以出宫吗?

毫不犹豫的,梁薇便选择了出宫归乡。

出宫之前,梁薇等选择归乡的宫人被集中起来,一个一个对照名字领出宫银。三十两银子到手,梁薇仍像置身梦中,飘飘忽忽。

女官放了出宫银,又从一旁的茶盘上拿起一枚铜制勋章,别在梁薇的前襟上,笑着同她说:“这勋章是奉中宫娘娘之命特制的,以兹证明你在宫中服侍超过十五年。若是你出宫之后,不打算归家或者嫁人,也可去一众命妇府上,凭这勋章自荐为闺阁师。中宫娘娘已经与外命妇议定,她们很乐意请你这样的资深宫人到府上教养千金。”

“恭喜你,可以归家了。”

梁薇低头凝视那一枚小小的勋章,扑簌簌落下泪来。其余将要出宫的宫女,亦是泪眼迷离。

大半辈子呵,终于能被释放归故里了。

梁薇一手捂着勋章,一手提着包袱,跟着队伍之中,从坤宁门底下过,又从元武门下过。穿过宫门很快,远比她想象的路程短。行到红墙之外,她忍不住回首,最后看了一眼锁住她半的紫禁城。

从此以后,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

***

宫后苑堆秀山,观花殿前。

张羡龄站在高台之上,目送一众宫人出宫。

高处眺望,人影只有小小的一粒,南飞的鸿雁一般穿过两重宫门,再也瞧不见了。

张羡龄静静地看着,纵使此她再不能走出宫门一步,但能使其他女子走出去,也是一件好事。

陪侍在一旁的覃吉道:“这批宫人已完全放归完毕,不然娘娘进观花殿休息片刻?”

毕竟中宫娘娘如今有了身孕,可千万不能累着。

“无妨。”张羡龄望向他,“今日传覃伴伴来,是有事同你说。”

“娘娘尽管吩咐。”覃吉洗耳恭听。

“你觉得宫人放归如何?”

“此乃行善积德之事。”

张羡龄沉吟道:“可这善事,只落在宫女身上,内侍们心中是否有牢骚?”

覃吉笑了笑,道:“内侍出宫本就比宫女出宫轻易,哪有什么可抱怨的?”

其实是有些发牢骚的,多半是愤愤不平宫女们到手的出宫银,但不可能在中宫娘娘面前说。

难道有什么不中听的话,污了中宫娘娘尊耳?覃吉眯了眯眼,若真有此事,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必定要好好整治一番。

“覃伴伴高义,但纵有内侍发牢骚,也是人之常情。”张羡龄笑道,“原本万岁爷打算向几大佛寺捐钱,添一些灯油银,我呢,便另外有一个想法。听说有些年老体弱,无处可归的内侍最后会在庙里寄住,以渡晚年,若这些灯油银不烧灯油,而是为部分内侍寄住之费。你说好不好?”

覃吉只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即刻就要跪下磕头:“臣替宫中内侍多谢娘娘恩典。”

“覃伴伴这般年岁了,别拜。”张羡龄吩咐左右,“快搀起来。”

她笑着说:“先声明啊,这些灯油银子至多只是寄住花费的一小半,其余的部分还是要年老内侍补足的。”